初夏的太阳炽热得近乎疯狂,热浪在午后的校园里肆意蔓延。花草树木都被晒得无精打采的,那股闷热劲儿,就像被关进了密不透风的蒸笼,让人烦躁不已。“唧哩……,唧哩……”一阵清脆、悠扬的蝉鸣声突然从博源楼前的小树林中传来,那既经典又略带些许哀怨的鸣叫声唤起了我对童年的记忆,将我的思绪带回到了魂牵梦绕的大银坡。
巍峨的大银山矗立在田心乡中部,把这个乌蒙山间盆地横切成了田心和利米两个小“坝子”。南面的山脚缓缓的延伸到勐果河边,我的故乡就在这风光旖旎的大银坡上。为了生计,我常年在外漂泊,即使身处繁华的闹市,却时常怀念故乡。尤其是故乡那充满独特韵味的蝉语。
故乡就像一幅斜铺在大银山和勐果河间的淡雅水墨画,静卧在时光的怀抱里。四周群山连绵起伏,勐果河自东南向西北蜿蜒其间,石家河水从东边缓缓汇入勐果河。之后,顺着山脚,过盆地,穿峡谷,浩浩荡荡地流入滚滚的金沙江,继而向浩瀚无边的大海流去。山间,一幢幢漂亮的钢筋混凝土楼房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一条条宽敞的水泥路将其串联起来,宛若一串串巨大的珍珠洒落在广袤苍茫的大银坡上。牛羊悠闲地在草地上漫步,或低头啃食鲜嫩的青草,或在绿茸茸的草地上追逐嬉戏,时而发出满足的哞哞声,与巍峨的大银山、蜿蜒的勐果河、鳞次栉比的屋宇、蓝天、白云……形成了一幅和谐共生的美丽画卷。躲在树荫下乘凉的牧童吹起竹笛,悠扬的笛声在山坡上婉转、飘荡。时不时,几声彝家山歌从勐果河对岸的山坡上传过来,些许忧伤,几许哀怨,让人忘却尘世的烦恼,感受到生命最原始、最纯粹的美好。
每年开春之后,村庄在布谷鸟的啼叫声中苏醒,宁静而安详。父老乡亲们便倾巢而出,开始在那漫山遍野的梯田间深情地耕耘。此时,父亲也头戴竹编的斗笠,一手扶着犁把,一手牵着牛绳,吆喝着老牛在梯田上辛勤地耕作,泡田,犁田,耙地,栽秧,除草,施肥……一条条田埂,宛如家乡农人写下的五线谱,一株株禾苗,就像是跳跃在上面的音符。每一道曲线,都是自然的巧手,每一抹色彩,皆是时光的温柔。那层层叠叠的梯田便成了一幅充满诗意的画卷。此时,蝉也从村庄四周的泥土中破土而出,慢悠悠地来到这个充满生机和活力的世界,爬上树干就开始“唧哩……”“唧哩……”的鸣叫。
夏季是蝉的王国,青翠的枝头是蝉的舞台,动听的蝉鸣则是夏天的音符,也是故乡夏日特有的恢宏乐章。空气里浸染着蝉鸣声,微风里夹杂着蝉鸣声,树枝里摇曳着蝉鸣声,芳草间攒动着蝉鸣声……
清晨,山村从蝉的鸣叫声中醒来。起初,只是一只或几只在高一声低一声的鸣叫。此时的大银坡弥漫着一层氤氲的雾气,朦朦胧胧的。随着日头升高,雾气在村庄里,屋宇间,田野中,山岗上聚集,流淌,升腾。如冒着腾腾的热气,形成云海,轻纱一般挂在半山腰,云蒸霞蔚。随即,梦幻般的云海铺展开来,云卷云舒,如棉似絮,洁白如雪。山峦、村庄,屋宇在云海中若隐若现,似仙似幻,宛若一幅绝美的画卷铺展在天地间。慢慢地,村庄里,池塘边,沟坎旁,山坡上,田野中,小河畔……成千上万只蝉在鸣叫。或高亢,或低沉,或清脆,或温柔。时而如波涛汹涌,惊涛拍岸,气势恢宏;时而似清风拂面,婉转悠扬,柔美动听。此起彼伏,清亮高远的蝉鸣声遍布大银坡,从坡头叫到谷底,无边无际,无休无止……
午后,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田地里的庄稼,山坡上的青草树木都耷拉着脑袋,老黄牛也躲到树荫下,懒洋洋地反刍。蝉儿也似乎在骄阳中的树梢小憩,时光仿佛也停住了脚步。突然,“咕咕……咕咕……”几声斑鸠的叫声打破了山野的寂静,夏风轻轻地掠过林梢,惊醒了小憩的蝉儿,阵阵清亮高远的蝉鸣声又在山野间此起彼伏。
傍晚,一缕如痴如醉的夕阳点亮了整个村庄,袅袅的炊烟在暮色中流淌。一坡坡的梯田就是夕阳余晖中一幅绝美的丹青水墨画,一条条谷花鱼则是梯田里游动的灵魂。微风吹过,绿油油的禾苗随风起舞,一波推着一波,一浪翻过一浪,翻涌着,滚动着……在茫茫的乌蒙高原上荡漾开去。蝉也仿佛被这绝美隽永的山乡落日图陶醉了,在鳞次栉比的屋宇间,郁郁葱葱的竹林里,茂盛高大的榕树上,芳香四溢的山野中,鸣叫声此起彼伏,时高时低,时长时短,时多时少,变幻万千。此时,便是故乡一天中最优美,最惬意的时刻,整个村庄充满了诗情画意。
夕阳的余晖中,燥热的勐果河河谷稍稍褪去了点热气,微微的河风送来了点点清凉,空气中弥漫的热坝果蔬的芳香。人们纷纷走出家门,老人齐聚在村中那棵老榕树下光滑的青石板上纳凉,光着膀子,或坐,或躺。有的悠闲地拉家常,有的闭着双眼静听蝉鸣,有的凝视着远山落日。童年时代的此时,我经常跟着奶奶到田间地头,趁天还没黑赶紧给被烈日晒蔫了的辣椒、茄子、番茄、小葱等菜苗浇浇水,除除草。家里的那条大白狗也屁颠屁颠地尾随着我在田埂上悠闲地散步。村里的小孩子则是三五成群地在村间、田头、河畔、沟渠边的榕树、桉树、攀枝花、野椿树上捉蝉,时而轻声细语,蹑手蹑脚;时而高声吆喝,追逐打闹。嬉笑声在山野间回荡。
偶尔,我也会在这样的落日余晖中,提着心爱的“宝葫芦”到竹林间、田地里去捉蝉,积攒到一定的数量后,或煎或炸,香酥可口,幽香四溢。那味道至今还诱惑着我的味蕾。
蝉声悠悠,岁月匆匆。不觉间,我已离开了故乡三十多年。五一期间,我回到故乡,在暮色漫过竹梢时我来到竹林间静静地听蝉鸣,悟蝉语。突然,看到刚从田地里劳作归来的父亲正挽起裤脚,弓着身子在竹林间青石板上流淌的溪流中仔细清洗脚上的泥土。阳光透过竹林如一缕缕金线,将斑驳的竹影映照在父亲那佝偻的脊梁上,忽然间觉得父亲真的老了。他那佝偻的背影里仿佛藏着大银山的脊梁,在暮色余晖中显得无比高大威猛。
晚风掠过竹林,惊起满坡此起彼伏的蝉鸣。我忽然读懂这永恒的夏日密码:蝉鸣是大地写给天空的情书,是草木对季风的私语,是游子与故土永不失联的声波密码。当暮色将父亲的剪影镀成青铜浮雕,那些在竹篾间蒸腾的油炸金蝉香,那些在榕树根下追逐的赤足欢笑,那些被布谷鸟衔进梯田的晨昏,都化作声声蝉语,在记忆的褶皱里反复淬炼,最终凝成琥珀色的乡愁,在血脉中汩汩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