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勐果河畔的大银坡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唤醒,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年味。这股味道,是杀猪饭的飘香,是鲜松毛的清香,是糯米酒的醇香,它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大银坡独有的年味。这股味道,像是从岁月深处流淌出来的醇酒,让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我的老家,在勐果河畔大银坡上一个古老的傈僳山寨里。随着杀猪饭的美味飘香,大银坡迎来了年味的第一缕气息。记得童年时期每年进入冬月,母亲便开始筹备一年一度的杀猪饭。农忙过后,母亲白天上山去割山草。晚饭后,用木棒槌把山草敲打柔软些就坐在火塘旁,借着微弱的火光把山草搓成细细的,长长的草绳,绕成一个一个像篮球一样的线团,摆放好。待手头的活计稍微轻松点,母亲把收稻谷时精心收拾好的谷草翻出来再修修捡捡,捡上好的谷草出来,约上舅母和大姨,安好草席架,穿上山草绳,添上谷草开始打草席。一根根稻草在山草绳间穿梭,压紧,夯实……不一会儿,一大块草席就挂在架子上了,几天下来,五六十床草席就打好了。
到了腊月的街天,父亲、母亲、哥哥和我每人背上几床草席到离家6公里的大丫口烟叶站去卖。那时烟叶站收购烤烟时需要草席来包捆,收购大量的草席。附近村寨里的农家都会抽空编草席卖给烟叶站,价格虽不高,仅三块钱一床,但累积起来,也能卖出百十来块钱,足够我们前往田心街,购置洋芋、萝卜、花生、海带、米干片以及油盐酱醋等日常所需,准备杀年猪时用来招待亲朋好友。
杀年猪自古以来都是老家过年的重要环节。那时,大伙儿日子都过得很紧,但每年杀年猪时都会竭尽所有招待亲朋好友。进入腊月后,家家户户都会挑好一头肥壮的猪,选个好日子邀请亲朋好友一起宰杀。大人们烧火的烧火,洗菜的洗菜,切肉的切肉……七手八脚地忙开了。而我最热衷的事就是揉猪尿脬。奶奶告诉我,猪尿脬揉得越大,预示着来年粮食越丰收,年猪越肥壮。我深信不疑,虔诚地,认真地揉啊揉,吹呀吹,把猪尿脬吹到极限,拿去和别的孩子炫耀一番后挂在最显眼的堂屋前的柱子上,直到来年杀年猪时用新的取代之。经过紧张而有序的忙碌,那热腾腾的蒜苗炒瘦肉、盐水煮坨坨肉、酸菜煮排骨、焖炒洋芋、淡水煮萝卜、肠肺炖海带,酸酸爽爽的凉拌猪肝、红红火火的附心血拌肝肚……精心烹饪而成的美味佳肴,香气四溢,让人垂涎欲滴。饭桌上,大家边品味佳肴,边拉拉家常,叙叙情谊,分享着过去一年的喜怒哀乐,憧憬着未来的美好愿景。
如今,老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幢幢漂亮的楼房取代了那低矮的土墙青瓦房。随着杀年猪开启了过年的序幕,猪叫声、犬吠声、鸡鸣声在大银坡上此起彼伏,杀猪饭的炊烟在错落有致的村庄间缭绕,豆苗青青的田野、鳞次栉比的屋宇间,炊烟袅袅升起,如梦如幻。杀猪饭桌上多了凉鸡、香酥鱼、炖羊肉等各种菜品,已超出传统意义上的杀猪饭范畴,更像是一场庆祝丰收的庆功宴。母亲也已不再为筹备杀猪饭忙碌于打草席,而是晚饭后加入到三五成群在农家小院里剥青豆米的队伍中。千年梯田间绿油油的豆苗把冬日的大银坡装点得绿意盎然,生机勃勃。青豆米产业为傈僳人家建设美丽乡村带来了新的活力。
杀猪饭宴上,糯米酒的醇香更是让人陶醉。在故乡,傈僳人家的杀猪饭,糯米酒是必不可少的饮品。父亲总是选水源充沛,土壤肥沃的大银坡上最好的那坵龙潭田来种糯谷。每年开春后,父亲便开始挖地翻晒,泡田耙地,拢墒撒秧,移栽除草,除虫收割,晾晒碾米……每一步都精心地劳作,为酿造糯米酒做好充分的准备。母亲则平常上山时就顺带找好各种茅茅草草,制作成酿造糯米酒的酒药。每年入冬后,选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将糯米细细翻捡、晾晒于阳光下,再经过泡水、蒸煮、发酵的繁琐工序……精心酿制几坛糯米酒,用心收藏,到了杀年猪请客那天才开坛。那米酒,色泽清亮,口感醇厚,喝上一口,香香的,甜甜的。整个小院氤氲着浓郁的醇香。
自从母亲十三年前患脑梗之后,再也无力酿制糯米酒了。如今,每当家中杀年猪之际,哥哥总会置办诸多饮品,如可乐、鲜橙多、啤酒等,亦会买来几斤他人家酿的糯米酒以待客,然而,我始终品尝不出母亲所酿糯米酒的那份独特韵味。
随着时间的流逝,年味愈发浓厚。在我的老家,傈僳族人认为真正的过年是从腊月二十四的祭灶仪式开始的。傈僳族是一个崇拜火的民族,火塘在他们的生活中占据着核心地位。火塘不仅是烹饪食物的地方,更是家庭活动的中心,烧水、煮饭、烤火、喝酒、聊天、议事都在火塘边进行,火塘象征着家的温暖和希望。每年腊月二十四吃过晚饭后,奶奶总是把火塘里的火烧得旺旺的,把灶台和锅也刷得干干净净的,再盛点清水,撒点大米,准备祭品,点上香火,虔诚地祭拜,祈求来年五谷丰登、家宅平安。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一种传承千年的信仰和习俗的力量。
腊月二十五、六,寨子里的青壮年就自发地到那块晒谷场上清理杂物,修理舂糯米粑粑的碓,修理木篮球架和支楸等。大家齐心协力,共同为即将到来的“年”忙碌着。妇女们三五成群,在竹林间青石板上的溪流边浣洗衣裳。阳光斑驳,透叶而下,映照在绣满红杜鹃的傈僳女装上,杜鹃花更显娇艳,傈僳女亦添几分婀娜。形成傈僳山寨特有的“年味”,久久才弥散在林间。
此时,父亲也忙开了。他挖来黄土,捣碎、筛捡、浇水及和泥,然后把堂屋的墙重新粉刷一遍。那黄土墙,在父亲的巧手下变得平整光滑,仿佛也在诉说着新年的喜悦和期待。母亲是一个勤劳的人,一刻也舍不得闲着。家里家外,床单被褥、衣服裤子、窗帘口袋等也都被她一一清洗得干干净净的。腊月二十八,母亲淘洗糯米,置于大盆浸泡。至二十九日清晨,点火蒸糯米,而后挑至晒场,把蒸好的糯米置于石臼中,反复舂打,直至其成黏稠糊状。接着,将这些糊状物捏成各种形状的粑粑,放在竹匾里晾干。粑粑不仅美味可口,还寓意着团圆和美满。整个晒场人群熙熙攘攘的,舂碓的舂碓,揉粑粑的,做粑粑的,有序地进行着,到处充满欢声笑语,洋溢着节日的快乐。看着父母亲忙碌的身影,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那是家的味道,是年的味道。
松毛的清香也是大银坡年味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松毛,即松树的枝叶,是傈僳人家过年时的必备品之一,习惯在春节期间将其铺在地上,寓意着岁岁平安、吉祥如意。同时,腊肉经松毛烟火熏制,不易腐败,不易生虫,味道更香。糯米粑粑舂好后也需要放置在松毛堆里保鲜,不易干裂,不易霉变,烧熟后都留有松毛的清香,味道更鲜美。腊月二十九的晨曦中,大人小孩成群结队,踏上前往大银山的路途,只为采摘那象征吉祥的青松毛。家中这一重任,年年落在我和哥哥肩上,我们细心挑选,只取那些色泽鲜亮的松毛,满载而归。
年三十,是春节的重头戏。父亲天未亮便开始忙碌,除尘布新,寓意辞旧迎新。奶奶则细心清扫供桌,轻轻铺上青松毛,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糯米粑粑、肉、糖与水果,随后点上香烛,斟满美酒,一脸虔诚地进行祈福仪式。之后边念祈福之语,边一层一层地在堂屋里的地面上铺青松毛。屋内,松毛的清香悠悠弥漫,与乡土气息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别样的节日氛围,令人沉醉。爷爷则忙着写春联、贴春联,那红彤彤的春联,给整个家增添了几分喜庆和祥和。爷爷是那个年代寨子里为数不多的能写春联的人之一。每年他都会买上一些红纸,无偿地为寨子里写春联。我则负责放鞭炮,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山寨里次第响起,一桌丰盛的年夜饭就摆在堂屋的青松毛席上了。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共享美好生活。那清新的松香味,伴随着人们的欢声笑语,弥漫在整个村庄中。
暮色四合,那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依然在山间此起彼伏,仿佛在诉说着春节的喜悦和期盼。晚饭后,奶奶又开始忙碌起来,她抱着鸡来到楼上的谷堆旁,插上从大银山上取回的松枝,她点上香,斟满酒,抱着鸡跪在地上,虔诚地祈祷着五谷丰登、家宅安宁。她的脸上写满了虔诚与希望,眼里满是敬畏的光芒。之后,我们把鸡宰了,把鸡血滴在松枝上,又拔下几根鸡毛插在松枝上。看着奶奶庄重地做着这一切,尽管当时我不明白奶奶所做这一切的深意,但从她那庄重的神情中,我依然能感受到它对我们全家的重要性。
堂屋里,红红的火塘上煮着鸡,旁边烤着糯米粑粑。不一会儿,松毛席上又摆上了美味佳肴,一家人又一次围在松毛席上品尝佳肴、品味米酒,共同守岁。一直吃到大年初一的清晨,预示着长吃常有,心中充满了幸福,也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大银坡的年味,就这样在腊月里悄然流淌。它像是一首悠扬的歌,唱出了岁月的沧桑和变迁;它像是一幅绚丽的画,描绘了乡村的宁静和美好;它更像是一杯醇香的酒,让人沉醉其中,回味无穷。
每当回想起大银坡的年味,我的心中便充满了温暖和感动。那是家的味道,是年的味道,更是乡愁的味道。它让我更加珍惜与家人团聚的时光,更加热爱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在未来的日子里,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会将这份年味珍藏在心底,让它成为我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