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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锦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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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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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青山

云南,这片热土是世人眼中的植物王国,亦是生物基因的宝库。而若细看滇中武定狮子山、白龙会、万松山、大黑山起伏的峰峦间,更悄然孕育着一个属于山野精灵的国度——野生菌的王国。七月流火,暑气蒸腾,穿行于武定山水蜿蜒的皱褶间,我的脚步轻轻叩响的,仿佛是一段通往时光深处的秘径,悄然唤醒了沉睡在山林间的童年记忆。

童年时代,每年七、八月间,母亲常常在叭喇山清冽的微光里起床,烧火,做饭。五点未至,灶膛火光已在土屋窗棂跳跃,烟火气裹挟着浓烈的蛋炒饭油香撞醒睡梦中的我。一碗喷香的蛋炒饭匆匆下肚,用竹饭盒盛好午饭,便随父母兄长踏碎浓重晨雾,向十里外的叭喇山进发。到达入山口一个叫“干坝塘”的开阔地方时,天尚未亮透,却已挤满来自发块、普龙、利米等村寨的乡亲。他们三五成群,或拉家常取暖,或卧野休憩,整装待发。

八十年代初,改革伊始,乡亲们少有外出务工的。市场激活后,山货有了买家,之前无人问津的松茸、牛肝菌转眼成了珍宝——松茸每公斤逾百元,牛肝菌亦可售七、八元。七、八月间田地里的庄稼不需要怎么打理,乡亲们就一窝蜂的涌入叭喇山搞点副业。“干坝塘”成了临时集市:有收山货的,有卖烟酒糖果的,有卖日用百货的,连卷粉,凉粉也卖上了,甚至有人卖起了“羊汤锅”。尤其每日下午四五点,人们将收获汇聚于此出售,然后买点吃的、用的,人声鼎沸,欢笑叫卖声在山谷间回荡。

故乡方言里的“叭喇山”,实为乌蒙余脉一段倔强的脊梁,巍巍矗立于武定田心乡与插甸镇交界,主峰海拔2881米。山路盘桓,野径深邃,浓荫蔽日,唯余溪水淙淙。步入林间,原始气息扑面:云南山茶、桫椤、苍劲青冈栎、艳丽杜鹃、香樟、山杨……草木生灵在此争抢阳光雨露,织就密不透风的绿网。常有野猪撞开灌木,麂子惊鸿一瞥,山猫、豪猪、赤腹松鼠、红腹锦鸡则留下林梢石缝间细碎的足迹。夏秋之交,山草莓红果、山杨梅酸甜、野山楂涩香、山毛桃绒衣、鸡素子晶莹点缀其间,成为我采菌途中又一诱惑。

然而最牵动心魄的宝藏,深藏于腐叶松针之下,吸饱山岚地气而生。牛肝菌、青头菌、鸡枞、鸡油菌、羊肚菌、松茸……这些大地悄然捧出的珍馐,正是我们全家翻山越岭所追寻的微光。那时节,色泽深褐、肉质肥厚的松茸与牛肝菌是集市宠儿。一家人目光如探照灯,在山山岭岭间地细细搜寻,只要是能食用的,不管是什么菌,我们都采摘。能卖钱的松茸和牛肝菌分类装,不能卖钱的青头菌、小红菌、背土菌,鸡油菌等那些大杂烩的装在一起。日暮时分,每个竹筐都被沉甸甸的收获填满。运气佳时,一日竟能换回百余元票子。攥着那几张沾带山林潮气的钞票,仿佛握紧了沉甸甸的希望——我的学杂费,家中的油盐酱醋,都真切地系于这座青山的慷慨。

卖不完的青头菌、色泽鲜艳的小红菌、朴实的背土菌,母亲自有法子留存。当晚架起大锅,杂菌焯水除去可能的尘浊与微毒,然后挑到村口的那口老井旁,以清冽井水浸泡洗净,晾晒后投入粗陶缸中,用盐细细腌渍封存。这浓缩了山野气息的腌菌,便成贯穿四季的佐餐至味。每当农忙或是家里有客时,母亲用木甄蒸饭时在饭头上顺便盛上一碗腌菌,一碗腌腊肉一起蒸,顷刻间,满屋弥漫浓郁的菌香与腊肉气息,那是平凡日子里悠悠飘荡的山魂。

青山赋予的,远不止舌尖的回味。山风,是严厉又慈爱的导师。1993年夏,我接到楚雄民族师范录取通知书,为筹措学费,全家不断进山采菌。一个午后,山雨来得猝不及防,豆大的雨点砸在密林之上,顷刻汇成奔涌的浑浊溪流,裹挟着枯枝碎石奔腾而下。山路顿成滑溜泥潭,每步都需与大地角力。我脚下猛然一滑,箩筐脱手,黄澄澄的牛肝菌滚落泥水中。“稳住!抓树根!”父亲的吼声穿透雨幕,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惊魂未定的我抓住身旁裸露粗壮的树根时,父亲已俯身不顾泥泞,将散落一地的菌子一颗颗拾回筐内。雨水沿他的蓑衣成股淌下,他只道:“菌子是山的恩情,糟蹋不得。人再难,也得站直了。”那一刻,父亲泥浆满身却挺直的脊梁,与风雨中岿然不动的青山身影叠印一处,教给我比书本更刻骨的坚韧与敬畏——那是青山楔入骨血的不屈与感恩。

青山不语,却以它恒久的律动滋养着依附其上的生命。雨后初霁的山林,空气清冽如洗,饱含水汽的腐殖土下,菌丝正悄然萌动。寻菌者需练就一双“菌眼”,那是在无数次山林跋涉后雕琢的本能。父亲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总能在毫不起眼的松针隆起处、苔藓微妙的色泽变化里,或是朽木根部气息的细微差异中,精准定位菌窝。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何处日照适宜,何地水脉丰沛,哪种树木的根系为菌类编织了温床。他教我辨识牛肝菌伞盖下那层细密如海绵的管孔,区分鸡枞难以仿冒的纤细纹路与独特清香。他低声传授:“看,那几株松树挨得近,树根盘结的地方,底下多半藏着‘窝子菌’。”循迹拨开落叶,果然见一群肥厚的牛肝菌如伏兵般静卧,伞盖上的露珠如星辰闪烁。我才恍悟,所谓“菌眼”,是心与青山长久的对话。山林是一部无字天书,唯有虔诚的守望者,方能读懂其间的物候密码与生命交响。

三十载的光阴倏忽而过,当我再次立于叭喇山嵿,远眺层峦叠嶂,故乡的青山依旧沉默如谜。但逝去的岂止是少年时光?父亲已年迈,当年的菌径湮没在更深的荒草之中。幸而,守山人还在。护林员老杨,一个如松树般黝黑精瘦的汉子,正沿着新辟的巡护道缓步走来。他的面庞刻满风霜,眼神却如年轻时一般锐利如鹰,警觉地扫视着每一片林冠的缝隙,提防着烟火的踪迹。

“封山育林,菌子反倒更旺了,”老杨的声音粗粝却透着欣慰,他指着远处一片格外浓密的林子,“那里,早几年光秃秃的,如今又有树荫给菌子‘打伞’了。”他如数家珍地讲述着护林的故事——消失多年的林麝回来了,成群的猕猴在林间腾跃如浪。青山何曾真正沉睡?只要给予喘息之机,它顽强的自愈力便如地泉般汩汩涌动。老杨的守望,不再是孤身抗斧的悲歌,而化为山火预警系统的精准坐标,是向村民宣讲生态法规的苦口婆心。他的存在,如一根坚韧藤蔓,一头缠绕世代相传的朴素山魂,一头系紧科学理性的时代脉搏,在岁月崖壁上执着攀援。

暮色四合,万籁渐寂。暮色四合,万籁渐寂。盘山公路如银链静卧,蜿蜒向灯火依稀的村庄。我驻足回望,叭喇山庞大的轮廓在深蓝天幕下凝成一幅浓墨剪影,沉稳、磅礴,似大地无声的脊梁。晚风送来阵阵松涛,仿佛夹杂着童年母亲灶膛里飘出的、若有似无的菌子咸香。

青山不语,其脉自连亘古;菌香如缕,其根深扎大地。那些弯身拾菌的黎明,那些肩挑生计的崎岖山路,连同父亲雨水中挺直的脊梁和老杨巡山时沉着的步履,都化为苍茫群峰间无声的诺言——山守望人,以菌以泉以绿荫;人守护山,以足以目以不泯的敬畏心。这守望,是门外亘古的青山,亦是门内延续的生命,在时光流转中,默默续写着与大地相守的永恒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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