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夏秋之交,整个朋友圈里晒的都是菌子。周末,我也按捺不住拾菌子的念头,便开着车,带上妻儿,背着竹箩上山去了。夕阳斜照,山野间填满了一种奇特的宁静,如同天地悄然屏息。山道陡然拐过一个弯时,眼前赫然展开一幅景象:一位老者,一条牧羊犬,赶着一群羊群,如融金的河流一般沿着山路缓缓漫延,流动。老者身披羊皮褂子,头戴竹斗笠,身形佝偻,步履缓慢,却也安稳如山;牧羊犬无声地巡逻在羊群边缘,目光沉静如熟谙世事的智者;羊群则低着头,只顾啃食路边的青草、枝叶,一派旁若无人的专注模样。那羊群移动着,踏起的薄薄尘土在夕阳余晖里扬起,竟在山路上浮动起一层微光,无声地将我与他们裹在其中。整个画面宛如一幅缓缓流淌的水墨画,带着一股被尘封又偶然掀开的黄昏气味——那一刻,恍惚间,我竟然觉得那老者,像极了常年在大银坡放牧的奶奶。此情,此景,将我带回那个草木葳蕤、牛羊遍野的童年牧场。
大银坡,便是我童年生命里最初的牧场。
在乌蒙高原的一隅,四面群山拱卫,中间一片缓缓隆起的草坡,便是大银坡了。它如同一位温婉的仙子,轻轻依偎在巍峨大银山的怀抱之中,从大银山与蓝天白云相接的地方缓缓地向下延申,一直到勐果河的岸边。阳光透过稀薄而纯净的空气,径直倾洒在草坡上,每一缕光线都像是精心雕琢的艺术品,将翠绿的草坡渲染得层次分明,光影交错。这里是我童年的牧场,乐园,更是牛羊的天堂,它们或悠闲地漫步其间,或低头啃食鲜嫩的青草,或偶尔在绿茸茸的草地上追逐嬉戏,发出满足的哞哞声,与巍峨的大银山、蜿蜒的勐果河、鳞次栉比的屋宇、蓝天、白云……形成了一幅和谐共生的美丽画卷。
牛羊,便是我童年里最亲近的伙伴。
童年时,家里的主要经济收入就是靠那几亩薄田和山地,耕作世家里牛是主要劳动力和重要的财产,家里很重视牛的喂养问题。平时都是奶奶专门负责放牧和喂养,奶奶每天总是把牛赶到大银坡上水草丰美的地方放牧,晚上睡觉前还要給牛添点夜草,逢年过节时,她总要先把牛喂饱喝足之后才让我们吃饭。童年时光,每逢周末或节假日,我的主要任务就是接替奶奶放好家里那三条水牛,直到我离开故乡到楚雄读师范时止。
那时,每天吃过午饭,我便邀约上几个伙伴,赶着牛,浩浩荡荡的向大银坡挺进。牛羊总低着头,只顾咀嚼青草,似乎永远有填不满的胃口。我们这些放牧的孩子则在大银坡上乐开了。春日里,我们骑坐在大树丫杈间俯看大银坡上成片成片的梯田,看春日的阳光在层层叠叠的梯田里跳舞,田间水波粼粼,仿佛无数面小镜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映照着蓝天白云和周围的山峦。每一块田都像是精心雕琢的艺术品,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夏日午后,则躲在树荫下吹起竹笛,悠扬的笛声在山坡上婉转、飘荡。时不时,几声充满野性的彝家山歌从勐果河对岸的山坡上传过来,些许忧伤,几许哀怨,让人忘却尘世的烦恼,感受到生命最原始、最纯粹的美好。秋风里,或坐在坡上听蝉鸣声,或看大人们在大银坡梯田里收割金黄的稻谷,或在田里捉谷花鱼,或在勐果河里戏水,孩童的欢叫声,打谷机的呼啸声,秋蝉的鸣叫声……交织成大银坡上特有的金色乐章。为宁静的田野增添了几分生机与活力。冬日里,躺在大银坡上静看天上云卷云舒,看地上牛羊悠闲,感受冬日的温暖与幸福。
偷嘴的不止是牛羊,我们亦是如此。地里的玉米既是牛群的美餐,也是我们“小贼们”惦记的对象。大家常趁着大人忙着其他活儿,溜进坡下的玉米地,趁着青纱帐掩护,几双小手急切地掰下几穗尚显稚嫩的玉米棒子,便慌慌张张塞进怀里。回到坡上,大家伙七手八脚的找来些木柴,架起火堆,把掰来的玉米棒子连壳一起丢进火堆里烧,不一会儿,火烧玉米的清香就扑鼻而来,大家迫不及待地撕开壳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玉米的香味在唇齿间流动,精神陡然振奋起来。偶尔,我们也会从家里带点洋芋或干蚕豆之类的,感觉到肚子饿时拾些干柴烧着吃,伙伴们围坐四周,烟火气混着食物的香气缭绕升腾,那是乡野孩子独有的盛宴,无需珍馐,已然充盈着野趣和饱足的欢喜。
放牧的日子并非全是嬉闹,悠长时光里自有安顿去处。牛羊在坡上散漫进食,我便常常寻一棵浓密树冠的庇荫,倚着树干坐下。风掠过坡顶,树叶轻轻摇曳,筛下细碎光斑,在摊开的书页上无声地跳跃。那正是我沉醉于文字世界的时光:《高山下的花环》把我带到南疆严酷的战场烽火中;《薛刚反唐》浩浩荡荡的铁蹄震动我脚下的土地;《西游记》中那光怪陆离的旅程,更让我忘却了身下青草的气息与远处啃食的牛群。有时读得入神,不知不觉竟躺倒在草地上,头顶枝叶间漏下的光斑如流动的碎金,在脸上、在书页上轻轻晃动,仿佛也在翻阅着故事本身。书页间那些遥远的悲欢离合,竟与坡顶的风声、牛铃的叮当、远处山溪的呜咽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共同编织了我少年心灵最初的底色。
山里的天气就如同孩童的脾性,难以捉摸。方才还是日光灼灼,转眼间狂风暴雨。眼看天边乌云黑压压地卷过来,我们急忙赶拢牛羊,可哪里还来得及?豆大的雨点已然噼啪坠下,打得草叶纷纷低头。眼见避无可避,便索性将外衣脱下,裹住几本视若珍宝的书册,依着记忆寻觅山坡上那些熟悉的石洞。小心翼翼地把衣服包好的书塞进石洞的最深处,再用几块碎石严实地堵好洞口,才稍稍安心。接着便是在雨水中的慌忙赶牛羊往家里走,雨水冰冷地砸在光裸的肩背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然而心里却奇异地踏实——衣服和书在干燥的石洞中安然无恙,风雨不过是今日的过客,待明日天晴,一切便可如常取回。雨滴击打肌骨的寒凉,终究敌不过心中那份对藏匿之地的笃定。
雨过天晴的日子,大银坡附近的勐果河便成了我们和牛儿的乐园。夏日热浪蒸腾,河水清澈见底,温凉适宜。我们会牵着水牛小心翼翼地步入河道。起初水牛还有些不安,或蜷缩着蹄子,或喷着响鼻,随即也明白了水的善意,不多时便在河中怡然自得。河水带着凉意温柔地包裹身体,冲走了暑热和汗渍。牛儿则干脆将庞大身躯沉入水中,只露出鼻孔和一对憨实的弯角在水面上缓缓移动,仿佛是河中漂浮的巨大礁石。我们有时攀住牛背,有时游在它们身侧。更惬意的是牧归时分,骑在宽厚的牛背上缓缓踏上归途。牛背宽阔沉稳,脚步节奏缓慢而均匀地传递至身体,夕阳将归途拉得老长,骑在牛背上,如同乘着一艘安稳的渡船,驶过金色草滩,驶向炊烟升起的村庄。牛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仿佛一种无声的诺言,许诺着归家的安宁。
学吹笛子的念头,也是在放牛的空隙悄然萌生的。有时听到远处山林飘来隐约的笛声,清亮悠扬,穿透暮色,竟让我心头一悸。于是空闲时便砍来山中细竹,削掉枝叶,比划着长度截断。学着大人的样子,找一截6圆钢筋,煮饭时放在柴火里烧红之后,在竹管上小心地钻孔,手指不断在孔眼上按压尝试。初始吹出的声音,喑哑刺耳,不成调子,如同受伤禽鸟的哀鸣。有时吹得急了,眼前甚至阵阵发黑。可我性子倔,偏生不肯罢休。放牛时腋下夹着书本,腰间也别着竹笛。牛羊在山坡上埋头吃草,我则寻一块青石坐下,一遍一遍地学吹、试吹,反复练习,仔细揣摩着嘴唇的气息如何收放吞吐。锲而不舍的尝试,如同水滴石穿,那不成调的杂音竟也渐渐有了腔调。终于有一天,气息经过孔洞,竟吹出一个清亮悠长的单音!那一刻,耳畔的风声似乎都骤然停歇,夕阳暖融融地照在身上,仿佛为我披上了一件金色的衣裳——那声音是我在大银坡上献给自己的第一支颂歌。
笛声渐渐纯熟后,黄昏归牧便是我每日的欢欣时节。骑在牛背上,横笛在唇。笛音便从竹管中淌出来,在夕阳铺展的草坡上轻轻浮动回绕。笛声稚嫩却清亮,如同初生的溪流,带着尚未谙世的欢喜奔向远方。暮色四合,光线温柔地覆盖着归家的牛羊和人影。炊烟自村中袅袅升起,空气里开始弥漫起柴火的焦香与饭菜的暖意。那时节,我吹着笛,牛蹄踏在熟悉的归途上,笛声裹挟着饭香,牧归的蹄音应和着心跳,竟朦胧觉得世界这般安稳圆满,仿佛这悠扬的笛声能一直这样绵延吹奏下去,永不歇止。
岁月如同勐果河的水,流淌不息。多少年过去,大银坡于我,已不再是常走的路。然而那夕阳下的老者、牧羊犬与羊群悄然踱过山路的身影,竟如一个猝不及防的符咒,骤然扣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顷刻间,火烧包谷的微焦甜香、石洞里的干燥气息、书页间文字的气味、勐果河水的微凉湿润、牛背的温度、竹笛初成时的第一个清亮音符……所有沉睡的感官记忆都被唤醒过来,轰然奔袭而至。
我呆呆立在原地,一时间竟难以迈步前行。山风拂过面颊,仿佛还是昔日那个在坡顶读书的少年吹来的风。远处大银坡的轮廓在暮色里依然温柔地起伏着,只是不知那坡上的草甸是否依旧,那些藏过我衣书的石洞是否安然?还有那曾和我一同戏水的老牛,它的蹄印是否早已湮没在岁月的尘埃里?
当夕晖熔尽最后一丝余烬,远山被暮霭温柔吞没,我方才转身离去。那个吹笛牧牛的少年,早已消融在时光的河流深处;但大银坡那牧歌般的童年,未曾熄灭,如同暮色四合后悄然亮起的星辰。
回首凝望,山径幽微模糊,而牧羊归家的图画却越发明晰起来:吹笛少年骑着牛背,笛声悠扬,炊烟袅袅,牛羊踏起的尘土在斜阳里朦胧浮动,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