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清理书架时,一本本书册间,一个旧皮夹悄然映入眼帘。我将它抽出,轻轻地拭去落在上面地灰尘,那斑驳陆离的皮革已黯淡无光,边角磨损处裸露出内衬的布料,唯有“先进工作者”、“武定县人民政府”、“1983年”几个白色字样,依旧醒目如初。拉开拉链,几张泛黄的老照片与一本红色党费证滑落而出。我俯身拾起,目光落在爷爷年轻时的照片上,手中紧握着那本党费证,思绪悠悠,陷入了深沉的回忆——这小小的皮夹,承载着我对爷爷的无限敬仰,也裹着绵长的怀念。
这个皮夹,是在整理爷爷遗物时偶然发现的。生前他从未提起,我也从未见过,却像一件珍贵的信物,我小心翼翼地保存。后来工作辗转多地,我总把它随身携带,放在书架上,盼望随时能触摸到它,让那份温热的记忆常绕心头。
爷爷生于1930年,那是个战乱频发、民生艰难的年代,求学之路,对于乌蒙山腹地的孩子而言,无疑是奢望中的奢望。然而,曾祖父却坚定地支持爷爷读书。少年时期,爷爷踏上了一段最为艰难的征程——前往四十公里外的插甸学堂求学。如今,四十公里不过是一个小时的车程,但在那个交通闭塞、物资匮乏的年代,对于一个半大孩子来说,每一步都充满了难以想象的艰辛。每当想起爷爷当年背着行囊,在崎岖山路上蹒跚前行的身影,我的心中便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敬意。
我曾听爷爷淡淡地讲述过那段历程。没有车马相助,每个季度的往返,全靠双脚丈量。天未亮透便启程,背着沉甸甸的行囊,里面装着曾祖母亲精心准备却极为简陋的干粮:几块硬邦邦的麦面粑粑、几个煮熟的洋芋,这便是路上的全部口粮。珍贵的课本用油布仔细包裹,藏在行囊深处,生怕被山雨淋湿。脚上的草鞋新编不久,磨得脚底生疼,水泡起了又破,破了又起,疼痛难忍。山路崎岖,盘旋于乌蒙山群峰之间。夏日骄阳似火,汗水如溪流般顺着脸颊淌下,浸透了粗布短褂,背包带深深勒进稚嫩的肩膀;冬日寒风凛冽,单薄的衣衫难以抵御山间的刺骨寒冷,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背带。陡峭的上坡让人气喘吁吁,胸腔仿佛有火在燃烧;湿滑的下坡则令人胆战心惊,稍有不慎,便会滚落山涧。饥饿与疲惫如影随形。行囊中的干粮需精打细算,往往走到半途便已所剩无几,只能忍着饥肠辘辘,捧几口冰凉的山泉水充饥。危险更是无处不在。山洪暴发时,浑浊的泥水瞬间冲断小路;雨季滑坡,滚石随时可能从天而降;深山老林里,野兽伤人的传闻也并非空穴来风。每一次往返,都像是一场生死考验。支撑着他的,是山那边插甸学堂摇曳的灯火,是知识改变命运的朦胧信念,更是摆脱父辈面朝红土背朝天命运的倔强渴望。那一串串沉重的脚印,不仅印在了四十公里蜿蜒的山道上,更烙印在他年少的心田,成为他日后面对困苦时沉静坚韧的底色。每每念及此处,我对爷爷的崇敬之情便愈发浓烈。
在插甸学堂,爷爷有幸遇到了李炳阳先生(革命烈士)这样的良师益友。先生教授语文,不仅传授书本知识,更将忧国忧民的情怀、为理想献身的精神,如同穿透阴霾的光芒,照亮了少年荒芜的心田,为他的信念抹上了最初的亮色。学堂的时光,是那段艰辛跋涉中最珍贵的慰藉,知识的清泉、老师的风骨,滋养了他一生为人处世的筋骨。我仿佛能看到少年爷爷坐在简陋的教室里,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那是对未来的憧憬,也是对命运的抗争。这份执着与热忱,让我深深动容。
高小毕业后,为了生计,爷爷未能继续深造,而是早早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他从更偏远险峻的金沙江边白马口渡口买来大蒜,背着沉重的背篓,在白马口与插甸之间狭窄的山道上辗转奔波,赚取微薄的差价。他的身影在崎岖的山路上蹒跚前行,汗水浸透了衣衫,肩头被蒜袋勒出了深红色的印痕,那是生计的重量在单薄肩膀上留下的印记。汗珠滚落,落入眼角,灼痛了眼睛,也刺痛了少年迷茫的心——那是一种微辣而苦涩的滋味。可即便如此,爷爷也没有放弃,他用勤劳的双手努力改善着家人的生活。这份责任感与担当,让我对他充满了敬意。
后来,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工作春潮席卷到家乡,爷爷热血沸腾,毅然加入了土改工作队,走上了革命道路,此后便在插甸区政府、田心公社(后来改为田心区政府、田心乡人民政府)等地工作。他一生都未曾离开这片土地,仿佛这里的红土已经融入了他的血脉。他在这片土地上默默耕耘,将自己的青春和热血都奉献给了家乡的建设。
1987年5月,爷爷光荣退休。那时我九岁,随父母去接他回家。他胸前佩戴着一朵硕大的红花,飘带上写着“光荣退休”。爷爷笑得合不拢嘴,皱纹像盛开的花朵一样绽放。爷爷一生清贫,身无长物,退休时的全部家当只有几口箱子,里面装满了书:《红楼梦》、《三国演义》、《薛刚反唐》……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典籍。那些书本散发着油墨的香气,看着那些书籍,我仿佛看到了爷爷在昏黄的灯光下认真阅读的身影,他对知识的渴望和追求,让我肃然起敬。
退休后的爷爷依然闲不住。他常常一边放牛,一边修路。村里通往大银坡的那条泥泞土路,在他的努力下,一筐筐碎石、一锄锄泥土地填补,渐渐变得平整结实。他还带着我和哥哥植树造林。记得有一年四月,他在一根长长的竹竿一头拴上一把镰刀,用来采集桉树树梢饱满的种子,我则提着竹篮跟在他后边拾捡采集下来的种子,拿回家后晾晒,筛捡,保存。选择一块近水的土地,开挖、翻地、撒种、盖草、浇水,精心呵护。七八月间,雨水来临,他领着我们把桉树苗移栽到山坡上,不出几年,家里能种树的荒山都种上了树。乡亲们也纷纷效仿,现在,我们村庄四周常年绿树成荫。另外,爷爷还带头进行科技实验,什么薄膜育秧、双龙出海、科学养鱼,种桑养蚕等都是他带头实践,积极推广,带领乡亲们改变观念,改进方法,提高产量。他写得一手好字,在乡邻间颇有名气。每逢喜事或过年,爷爷总会被请去写对联。红纸铺开,他磨墨执笔,凝神片刻,便笔走龙蛇,墨迹游动如活物。周围的人屏息凝视,看着他笔锋起落,墨韵氤氲中飞扬出方正饱满的字迹,仿佛他将生命里的笃定与方正,再次赋予了人间。他的一举一动,都彰显着一种高尚的品质和人格魅力,让我由衷地钦佩。
师范毕业后我回到故乡教书,每逢周末都会回家探望爷爷。他特别喜欢和我聊天,讲起当年从白马口背大蒜翻山越岭叫卖的艰辛,讲土地改革时的激情与困难,讲在田心公社工作的琐碎日子。他常常叮嘱我:“好好干工作,要对得起人民,更要心中无愧于党。”这句话朴素却沉重,像秤砣一样压在我的心头,时刻提醒着我。我知道,这是爷爷对我的期望,也是他对我深深的关爱。
爷爷晚年患上了食道癌,面对如此残酷的打击,他却表现得豁达乐观。他缓缓地用竹烟筒吸着自己栽种,烤制的旱烟,望着远山和落日,目光沉稳而平静。那弥漫开来的淡青色烟圈,仿佛是他缄默中另一种无声的表达。他的坚强和从容,让我学会了如何在困境中保持乐观的心态。
2004年2月14日凌晨,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夜的寂静。我从睡梦中惊醒,电话那头传来父亲哽咽的声音:“爷爷……走了,很平静。”我握着电话,一时茫然失措。挂断电话后,窗外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夹杂着零星的雪花,在夜色中无声飘落。我匆忙收拾行李,赶到县汽车站,搭上了返回故乡的早班车。车窗外面,雨雪交加,雨丝绵密地连接着天地,车灯在湿滑的路面上艰难地切割着黑暗。车辆在泥泞的山道上剧烈摇晃,我的心也随之颤抖不已。爷爷走了,这世上从此少了一种声音,少了一道目光。雨水模糊了车窗,我伸手擦拭,试图看清前方的路,更想留住那即将逝去的背影……当我赶回家中时,爷爷安静地躺在那里,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爷爷一生清白无私,宛如山间清泉,虽细小却清澈见底;他朴素勤恳,如同默默奉献的泥土,滋养着一方土地上的人们。那一刻,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心中满是悲痛和不舍。
后来我调到乡中心小学工作。闲暇之余,遇到白发苍苍的老人谈起爷爷,他们总是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他为人正直,做事认真负责,真是个难得的好人!”他们的话语朴实无华,却让我仿佛看到了爷爷瘦削挺拔的身影,目光坚定,就像当年胸前那朵鲜艳的大红花,永不褪色。
如今,那个印有“先进工作者”字样的旧皮夹依然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架上,见证着岁月的流逝和记忆的沉淀。每当打开它,指尖触摸着斑驳的皮革,爷爷的形象便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戴着大红花,微笑着站在岁月的长河中;他奋笔疾书时专注的神情;他牵着牛走过自己修过的小路;他面对生死时坦然无畏的目光……爷爷慈祥的脸庞逐渐模糊又重新凝聚,最终定格为一种永恒的神情——那不是笑容,却比笑容更加凝重,那是历经风雨后的平静与从容。
我深知,那一代人用血肉之躯铺就了山间的道路,只愿后来者能够走得坦荡,心中也能装下远方。在武定教育的讲台上,窗外少年奔跑的身影永不停歇。当我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端正的笔画时,那遥远的叮咛仿佛穿越时空,隐隐约约地传来:这不是消逝的余音,而是空气中永恒悬浮的微尘,提醒我去书写另一段不负山河的家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