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初春,寒气仍在空气中徘徊,像不肯退去的残冬阴影。天刚破晓,熹微的晨光还未完全穿透云层,生产队的钟声便“当当当”地急切敲响,惊起了树梢上沉睡的鸟雀。我裹紧满是补丁的棉袄,那补丁摞着补丁的布料早已洗得发白,趿拉着磨破的布鞋,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踩在结着薄冰的田埂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社员们往地头赶,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瞬间消散。
田里覆着层白霜,在微弱的晨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老队长佝偻着背,嘴里叼着烟袋锅子,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他扯着沙哑的嗓子喊道:“都打起精神,把这块秧池整好!春播不等人,误了农时,秋后大伙儿都得饿肚子!”
我握紧磨得发亮的锄头,木柄上还残留着昨夜的寒气。看着老把式们利落地挥动锄头,我笨拙地模仿着他们的动作,一锄下去,冻土块“咔嚓咔嚓”裂开,迸溅的泥土打在裤腿上,泥土的腥气裹挟着早春的寒意直往鼻腔里钻,冻得我鼻子发酸。
手掌很快被锄头磨得生疼,虎口处传来阵阵刺痛。但看着身边社员们专注劳作的身影,我咬咬牙,继续挥舞着锄头。汗水渐渐湿透了后背,在冰冷的空气中又变得凉飕飕的,贴在皮肤上极不舒服。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偶尔夹杂着孩童的嬉笑,为这寂静的清晨增添了几分生气。
就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日子里,我们虎头大队小学校长尤昶穿过蜿蜒的田埂,来到了我们张家生产队。他戴着黑框墨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深邃,身上的中山装洗得发白却笔挺,衣角沾着些许泥土,显然也是刚从别处赶来。
这时,我的母亲正蹲在屋檐下择菜,竹篮里装满了新鲜的青菜,菜叶上的露水顺着指缝滴落,打湿了她补丁摞补丁的裤腿。听见脚步声,母亲抬起头,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大姐,忙着呢?”尤校长笑着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关切:“咋不见你家儿子在卫生室了?”
“唉……他和李医生为点小事吵嘴了。”
母亲脸上的笑容顿时淡了下去,叹着气摇头:“这孩子性子倔,说啥也不肯去了。那天回来,把白大褂往箱子里一塞,再也没提过这事。”
尤校长眉头微蹙,摘下墨镜用衣角擦拭了几下,沉吟片刻道:“他不肯当医生,就让他继续去读书!孩子脑瓜子灵,学东西快,可别误了前程。现在正是长知识的年龄,多读点书,以后路能走得更宽些。”
母亲眼里顿时亮起光来,连忙放下手中的菜,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连连点头:“我也盼着他能出息,可他认准的理,十头牛都拉不回。他爸嘴笨,也不会劝,只能由着他在生产队里瞎忙活。”
傍晚收工,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条黑色的丝带蜿蜒在田埂上。远远瞧见母亲站在门口,脸上挂着久违的笑,那笑容像春日化开的暖阳,驱散了我一身的疲惫。她小跑着迎上来,攥着我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我眼眶发胀。她笑着说:“儿呀,今天尤校长来家访,说让你继续去上学!”
我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母亲又重复了一遍,我才反应过来,兴奋得差点跳起来,心中的喜悦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了上来。连连的点头:“好呀,我想读书。”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风掠过树梢,沙沙作响,带着泥土的芬芳。月光透过破旧的窗纸洒进屋里,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盯着屋顶的木梁,想象着教室里的桌椅、翻动的书页,想象着自己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那些在生产队劳作的艰辛,那些对未来的迷茫,在这一刻都被希望取代。我暗暗发誓,一定要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努力读书,不辜负尤校长的期望,也为自己和家人争一口气。
第二天,我早早起了床,从箱底翻出小学时的蓝布书包。书包边角磨得发白,布料上还有几处被虫蛀的小洞,但铜搭扣却还锃亮,仿佛在诉说着往日的时光。看着书包,又想起我十四岁那年,五年级的课只上了一天,就被大队叫去学赤脚医生。还与李医生背了一年多的药箱走村串户。听诊器的冰凉触感、药碾子的吱呀声响,渐渐模糊了课本的模样。如今曾经的同窗都已到东风中学读初二了。而我,怎么办?去插班能跟上吗?这份担忧如同乌云般笼罩在心头,但一想到有读书的机会,我又鼓起了勇气。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了东风中学。校园里的梧桐树刚刚抽出嫩绿的新芽,操场上有学生在嬉笑打闹。我在教室外徘徊许久,终于找到了徐正明老师的办公室。这位满脸络腮胡、被我们叫做“毛贴皮”的泰州知青,此刻正伏案批改作业,桌上堆满了作业本和教案,烟草混着油墨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听见脚步声,徐老师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先是一愣,随即笑出了满脸褶子:“哟!这不是胡兴来吗!快进来,快进来!”
“徐老师你好!”我胆怯怯地说:“我与李医生闹矛盾了,不当赤脚医生了。我想上学。”
徐老师起身时带翻了桌上的茶杯,褐色的茶水在教案纸上洇开,却丝毫不影响他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得知我的来意后,他重重拍了拍我的肩:“好呀,来插班吧!有不懂的随时来问,我给你开小灶!你这孩子我知道,踏实又肯学,以前作文就写得好。”他说着转身从抽屉里翻出初中二年级的课本,还有一叠崭新的练习册:“拿着,这是最近的习题,有不会的就问我。”
“好的,谢谢老师!”我接过课本和练习册,高高兴兴地走进了教室,同学们都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初入初二课堂,我像闯进迷雾的航船,迷失了方向。数理化公式如同天书,那些复杂的运算和定理让我头晕目眩;英语课上,字母的组合与陌生的发音更是让我舌头打结,只能在课本上歪歪扭扭地标注中文谐音。第一次考试,我的成绩惨不忍睹,看着试卷上刺眼的分数,我满心沮丧,甚至萌生了放弃上学的念头。
但我的老师们真好,他们都没有放弃我。数学老师会在课后留下我,教我画图解方程,一遍又一遍地讲解;物理老师手把手教我摆弄实验器材,让我通过实践理解抽象的原理;而语文老师汤兴国,则成了我求学路上的一盏明灯。他格外偏爱我的作文,每次拿到我的作文,都会用红笔仔细地批注,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
“这田间地头的鲜活劲儿,别人学不来!”汤老师举着我的作文本,声音洪亮地在班上说道:“你们看,他写在生产队劳作的场景,写当赤脚医生的经历,文字里有生活,有感情,这才是好文章!”
当我的文字在教室里回荡,那些挑灯苦读的疲惫、跟不上进度的焦虑,都化作了胸腔里奔涌的力量。我开始更加努力地学习,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背书,深夜里还在油灯下做题。渐渐地,我的成绩有了起色,数理化不再那么晦涩难懂,英语单词也能熟练背诵。
在这个过程中,我不仅收获了知识,更懂得了只要心怀热望,所有的坎坷终会铺成通向远方的路。那些曾经以为无法跨越的障碍,在老师的帮助和自己的坚持下,都变成了成长的阶梯。而那段作为插班生的时光,也成为了我生命中最难忘、最珍贵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