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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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香漫过校园的九月，总能轻易勾起旧时光的褶皱。我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同样飘着桂香的早晨——阳光软得像棉絮，却因为一个孩子的哭声，裹进了一段关于“秘密”与“守护”的心事。
那年，我刚接手小学三年级班。一天早上，我正在办公室里批改学生作业，王芳抱着书包站在办公室门口，肩膀一抽一抽的，眼眶红得像熟透的樱桃。她攥紧书包带，指节泛白，声音里还沾着未干的哭腔：“胡老师，我的新钢笔不见了。”
“钢笔不见了？别急，慢慢说，钢笔落在哪儿了？”那支钢笔我有印象。前一天放学时，王芳特意举到我面前炫耀，银闪闪的笔帽上刻着小小的米老鼠，是她爸出差千里之外带回来给她的礼物。
“昨天放学，我走得太急，把钢笔丢在课桌抽屉里没有带走，今早一来就没了……”
这时，我想起来了。今天早上第一个到校的是李刚，七点半就来领了钥匙开教室门，若不是早上丢的，多半是昨天放学后出了岔子。我找来昨天的值日生，几个孩子围着我七嘴八舌地回忆：
“我走时关了窗户。”
“黑板是我擦的。”
“最后锁门的是某某，他说要检查关灯。”
“某某”这个名字让我愣了愣。他是一个安静得近乎透明的孩子，总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上课很少举手，作业本却永远工工整整。作文里还常写些关于星空的句子，透着超出年龄的细腻。难道是他趁最后离开的间隙，拿走了那支钢笔？
我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想冲进教室问个明白。可刚走到走廊，脚步却猛地顿住了。晨光透过玻璃窗，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我忽然想起上周班会，他因回答不出问题，脸涨得通红，攥着衣角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的模样。如果我当着全班的面问他“是不是你偷了钢笔”，那些齐刷刷的目光会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吧？仅凭“最后离开”就下定论，不仅不公，更会在他稚嫩的心上烙下“小偷”的印记——这两个字太重了，重到能压垮一颗敏感的童心。
我折回办公室，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怎么才能既能帮王芳找回钢笔，又守住那个孩子的尊严？窗外的桂树晃了晃，落下几片细碎的花瓣，一个念头渐渐清晰：我要为他守好这个可能存在的“秘密”，哪怕只是猜测，也不能用怀疑碾碎他的体面。
上课铃响后，我走进教室，避开了“丢笔”的尖锐话题，只温和地说：“今天要和大家说件事，王芳同学把一支很珍爱的新钢笔落在了抽屉里，早上发现不见了，她现在特别着急。”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前排的孩子探头看向王芳，后排几个调皮的男生已经皱起眉，摆出要“抓小偷”的架势。我悄悄瞥向某某，他坐在座位上，双手藏在桌下，眼神却有些飘忽，像是在刻意躲闪，脸上却强装着若无其事，可那紧绷的嘴角藏不住慌乱。
“咱们班一直是个温暖的集体，现在发生这样的事，大家觉得好吗？”我放轻声音，带着几分惋惜。
“不好！”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语气里满是认真。
我趁机打开话匣子，说起上个月张伟在回家的路上，拾到伍元钱送到办公室；说起李萌萌把新橡皮掰成两半分给同桌；又说起运动会上大家轮流扶着扭伤脚踝的同学去医务室……那些细碎的温暖往事，让教室里的空气渐渐软了下来，孩子们的眼神里也多了些怀念。“这些事，大家觉得好吗？”
“好！”这次的声音更响亮，还有孩子忍不住点了点头。
我看向某某，他的头微微低了些，手指在桌沿轻轻摩挲着。“那如果有同学捡到了王芳的钢笔，愿意主动还回来，大家说，他勇敢吗？”我特意加重“勇敢”二字，目光温和地扫过全班。
“勇敢！”孩子们的回答整齐又坚定，像是在给藏在人群里的那个人鼓劲。
全程我没提一个“偷”字，也没再刻意看他——我知道，此刻的他正在做着艰难的挣扎。我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钢笔，走到王芳身边：“老师这支先给你用，你的钢笔呀，说不定很快就会自己‘跑’回来了。”王芳接过笔，眼里的委屈淡了些，用力点了点头。
午饭过后，我刚走进教室，就见王芳举着那支银闪闪的钢笔朝我跑来，声音里满是惊喜：“胡老师！我的钢笔回来了！就在抽屉里！”我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余光瞥见角落里的某某，他低着头，嘴角却悄悄向上弯了弯，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下午班会课，我特意提起这件事，却绝口不提“是谁”：“今天有位同学做了件特别棒的事——他捡到王芳的钢笔，悄悄还了回去。我们不知道他是谁，但这份诚实和勇气，比任何东西都珍贵。让我们把掌声送给这位勇敢的同学，好不好？”
“好！”掌声瞬间响了起来，从零星几声到热烈持久，像潮水漫过教室。我看见某某慢慢抬起头，双手也跟着拍了起来，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神里没了之前的局促，多了些释然与明亮。那掌声里，有同学们的真诚，有王芳的感激，更有他对自己的原谅——我知道，我守住的不仅是一个秘密，更是一颗正在迷途知返的童心。
后来我常想，教育从来不是疾言厉色的指责，而是小心翼翼的呵护。孩子犯错时，愤怒只会把他们推得更远，而信任与尊重，才是拉他们回来的手。我始终没戳破那个秘密，哪怕心里早已确认，也愿意给他留一片体面的角落。
一周后的放学路上，某某在回家的路上等我，我装作不经意地问：“最近作文写得怎么样？上次你写的星空，老师特别喜欢。”他先愣了一下，接着就慢慢低下头，声音轻却清晰：“胡老师，谢谢您……谢谢你没说出去，为我守住了小秘密。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秋日的晚霞映照在他的脸上，像镀上一层温柔的金边。我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像抚摸一颗易碎却珍贵的星星。他的头发软软的，眼神里满是诚恳，那一刻，所有说教都成了多余——我知道，那个曾因一时糊涂犯错的孩子，已经在被守护的秘密里，悄悄长成了更正直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