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什么时候嘴最硬?
“你们爬完泰山的嘴是真的硬啊!”
当人群在十八盘陡峭的台阶上缓缓蠕动时,有人大喊道。
如果说爬山前说“小小泰山,轻松拿下”是大家惯例的宣言,那么狼狈地爬到南天门前,还要录视频喊“小小泰山,拿捏”,那简直是完完全全的嘴硬。
你问我喊了没有?
当然喊了。即使在湿滑的山路上几度差点崴脚、在十八盘前被台阶暗算结结实实摔了一跤、等日出时在山顶被狂风乱刮三小时刮得快要摔下巨石去,我都会揉着我现在疼得要命的膝盖,说我已彻底拿下泰山。
“夜爬泰山”,甚至于不需要这四个字一道出现,只消“夜爬”两个字,便能吊起我的全部兴趣——它听起来充满着不确定性,一切的一切唯有亲自体验的人才能明白其中奥妙。它可以被看作登山,但它更像是一场冒险,自由得一塌糊涂。而加上“泰山”两个字,莫名就多了一点朝圣的感觉:
我夜爬泰山,是为了一览东方红日喷薄而出,看峰峦在旭日照耀下“绛皓驳色,而皆若偻”。
所以,即使五一前夜和朋友夜爬泰山是临时起意,我也仔仔细细查了天气预报。好消息,是晴天,云量低、能见度好,天助我也。
然而泰山在耍弄人这一方面并不比庐山差,天气也是一天一变,就在我出发前一晚,突然就发布了强对流天气黄色预警。届时将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走还是不走?
走,当然走。如果你知道云海形成前需要极端天气,而极端天气恰巧凑到你跟前,持续时间也不一定长,为什么不走?当日,我在宾馆里看着外面阴云里夹着黄沙的天空,听着呼啸的风声,一面担心此番终不能成行,一面握着那点同时看见日出和云海的希望,等到晚上八点半雨停,九点钟出发,九点四十来到红门跟前,踏着湿滑且凹凸不平的石路上山。
刚下过雨的山里,山风拂过裸露的手臂,带着湿漉漉的凉意。夜爬的人仍然很多,穿得像在各过各的季节。刚开始爬山时山路不陡,大家走得很快,登山杖在石路上哒哒哒落雨一般敲击着,欢声笑语夹杂其间。朋友让我珍惜现在还有力气开玩笑的她,我说,你要不准备个担架吧,防止我在半路上不去也下不来。
说爬泰山不发怵是不可能的。泰山之险峻名声在外,有言道:“泰山会惩罚每一个嘴硬的人。”——刚上山时那段缓缓的山路、连缀的饮料和小吃摊位,不过是泰山有限的温情,只等游客说出“泰山不过如此”,便以一大段陡峭狭窄、接连不断、没有平台休息的山路给所有人一记狠狠的耳光。
泰山夜爬的妙处就在于此:“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要上了这条山路,就没有逆着人流再下去的道理;四周乌漆嘛黑,视野被人群和树林蒙蔽,往下看不到底,往上看不到顶,你不知道你爬到了哪里,也不知道你还要爬多久。往前看乱晃的手电筒光只能照亮一小片的台阶,光圈里晃动着人的影子。所有的感官都在集中精力放大你的疲劳感,你能感受到自己灼热的呼吸蒸得你脑子发懵,耳朵里时不时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眼睛里时不时传来汗液的刺痛感,与你酸得发颤的腿甚至能形成“首尾呼应”。
我寻思泰山上凉,走前有意把头发散下来,想给脖子保暖,谁知爬山时它们垂落在我的肩、背和脸的两侧,把我呼出来的热气笼在我脸前,叫我喘不过气来。我不得不停在半道上,撩起头发散热,回视山下还在源源不断往上挤的人群,有些绝望地问朋友,我们到底有没有到过中天门。
——我们在这山道上没完没了地走着,像是西西弗斯周而复始地推着一块巨石上山,循环往复了不知道多久,连中天门都没到呢,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过了十八盘。这时,涌动的人潮里飘来一个人给自己加油鼓劲的声音:
“没事,还有一百米就到中天门了!”
我精神一振,又和朋友一起向高处攀爬而去。
过了中天门,紧接着是一大段平路,熙熙攘攘的市集聚集在此处,呈一条光带铺展蜿蜒开去。整座山里,此处物价最为低廉。先在西瓜摊买了五元一大块的西瓜,咯吱咯吱啃完又往后走两百米去买小摊上咕嘟咕嘟冒着泡的热豆浆。烧烤的鲜香将山里的凉意浸润出烟火气来,串珠、冰箱贴等文创在摊位上琳琅满目。不过各地景区的文创都有些同质化了,所以我们并未多做停留,吃饱喝足便向南天门进发。
经过斩云剑的时候,我无意间在前方看见一列灯光近乎笔直地往天上排列开去,就像一幢摩天大楼直插云霄。细看去,那些或大或小的灯光都在缓缓地向上移动,就像要汇入天上的星辰。
我们惊讶,我们恍然——原来这才是传说中叫人恨不得手脚并用才能攀爬得上去的十八盘。
我们惊惶,我们怀疑——谁人上得了这十八盘?
想古时帝王泰山封禅,仪仗浩大,而山路可能比现在难走得多,他们究竟如何上得了这峰顶?
肖想间,我的脚已然踏上十八盘湿漉漉的三百级台阶,去翻越横亘在我去往山顶观日出的最后一道阻碍。
“十八盘三百级台阶比前面我走过的所有路加起来还要苦!”
有人曾这么吐槽。
十八盘的台阶中央有粗硬的铁链,一半游客抓着它把自己疲惫的身体往山上扯,一半游客在石阶另一边坐成两列休息。道路狭窄而拥挤,山风也灌不透密实的人墙。我实在撑不住,挪到台阶另一边去,仰起脸,像渴水的鱼一样,试图从山风里攫取些许氧气,甫一睁开眼,便见峰峦之上,星星远远近近地挂在天穹之上,如同被随意抛洒的白芝麻一般或密或疏地分布着,与山拗口露出来的、分布作棋盘状的城市灯光面对着面,一个是天上的街市,一个是人间的烟火。我从没见过那么多星星,明明暗暗的星星,眼睛般的星星。
“走吗?”
“走吧。”
比起星星,我还是更在意日出,那个我在庐山、在云龙湖都没能得见的日出。假期人流量大得惊人,而南天门还远远地竖在高峰之上。我不敢在此多做停留,生怕晚一点就抢不到最佳的日出观赏点。即使不能一鼓作气,我们也咬着牙提起步伐向矗立的南天门摸去——
5月1日凌晨1:42分,两名平时运动量几乎为零的女大学生抵达南天门,总爬山时长四小时,比预计到达时间提前近两小时。
“有一种提前考完研突然轻松下来的感觉。”朋友在去玉皇顶的路上如是说。
的确,我们爬山爬得太快了,导致最后半小时的路程显得格外悠哉。路很平坦,路上人也不多,最佳观景点手到擒来。至于为什么本来要去玉皇顶观赏日出,最后阴差阳错来到瞻鲁台下的岩石之上,全怪天太黑,见到好几个人坐在石头上面,便爬上了岩石,刚好视野不错,仅此而已。
岩石悬在崖上,西边是玉皇顶,对面是日观峰,不论是群山还是东边旭日将出之处,都能被尽收眼底。此外,由于地势险峻、积水在上,来的人并不太多。留于此处,可谓险中取胜。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期间由于抵御不住狂风,从岩石顶端躲到了下面一小层避风处,把自己缩成裹着红色大衣的鹌鹑。在景区循环往复地播放的“山顶风大”的广播声中,我迷迷糊糊地打了两个盹,又和朋友都在抱怨说,四点了,这天能不能给点反应。
天只是兀自黑着,而人却有了动作。几个人向岩石面对山峦的一边走去,直接坐在了岩石的边际上。他们迈着大步抢占着前排的位置,有人咣当跌了一跤,却只是引起惊呼,人们照旧陆陆续续向更前排的位置靠近。
等到四点半时,我回头一看天色,立马用手撑着身子,向岩石更高处移动去。
不到半小时,此刻的天边已然析出三四层颜色,紫罗兰的深色之上叠着一层红一层黄的光带,顶着的白色辉光将克莱因蓝的天空照出略带弧形的水蓝色。耳畔忽然传来旗帜被狂风吹动的猎猎声响,一个人站上高高的岩石,挥开红旗,旗帜迎风招展,一下一下,触碰天穹明亮的启明星。
“哇!”人们纷纷对着那人举起手机。
“打光!有人打光吗?”那人再一次迎风挥旗时,一束强光打在旗帜上,旗帜在尚且昏暗的天幕上显得格外明亮。
“什么时候日出啊?”有人一边拍照一边问着。
“5:18!”
好确切的数字,可是我直到凌晨五点十分,都没有窥见太阳要出来的迹象。我五点钟就举起手机准备拍照,拍了云海、拍了天空,拍了被天空涂抹上色泽的山间大河,拍了日观峰上招摇的手电筒光和玉皇顶上聚满的人群,眼睁睁看着天光越来越亮,心却越来越沉。
日出呢?日出在哪?
又要像在庐山、龙脊梯田一样,见到那枚令人毫无兴趣的白炽色的太阳吗?
我看着西边逐渐浓郁起来、蔓延开来的云海,没来由地想哭。
时间离5:18越来越近了,东边依旧没有要日出的迹象。可是天气预报上天气晴好,强对流天气也如约带来了云雾,太阳会缺席吗?
我千辛万苦爬上山、又硬抗了三个小时的大风,我的愿望早已从“见到云海或日出”变成了“我就要见到云海和日出”。这难道不是付出相当努力应得的报偿吗?如果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索多日,最终却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岂不可笑?
我迎风站着,风吹得我头发乱舞,每到我视线有些模糊,便撕扯去我悲观的眼泪。
无论如何,我当注视着这一切,纵倒计时在我耳边滴滴答答地走过,纵录制日出视频的双手冻得发疼发僵。
我听见了。
我听见了第一声惊呼,人群的嘈杂骤然转向了一致的声响,他们说,来了。
来了,真的来了。5:18,一抹赤红在天边露出头来。旭日应约而来,分秒不差。
什么“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什么“下有红光动摇承之”,什么壮观非常的变化,要来了!我的心雀跃起来,我以为我一切期待和激动都将对着那一轮旭日、对着自然的壮观化作泪水滚落,然而我没有,我的心在看到旭日逐渐露出真面目的过程中,诡异地沉静下来。
——那轮略扁的、鲜红如血的旭日只是一味地上升着,静静地上升着,像此前的每一天那样。它没有滚烫的温度,只是如古画里的红日,挂在群山之上。于是东边日出,西边云雾,交相辉映作那幅《江山如此多娇》的名画,云蒸雾绕作米芾的点染山水。
而从古至今的人,都没怀疑过一件事,即为什么“爬上泰山或者别的山看日出”会成为一种民族范围的执念。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山就在那里,我想看的日出或是云海也就在那里。正因在暴雨后踏上“一旦上山就不能反悔”的路,我才能完成最初的妄念,做成一件大事:
“日出和云海,我全都要。”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旭日乘着红光,渐而逸散出越发夺目的光彩。至此,天地间古画般的意蕴渐渐散去,我亦踏上归途。
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江河湖海,沙漠草原……
每一个地方都静待探索,无人知晓下一次在哪个地方,会再出现叫我想一气写四千字的人生大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