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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禹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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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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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雾缭绕之地

平原上的人最向往高山与高原,南方的人最向往北方的冰天雪地,而雪山对于南方的平原人可谓是梦一般的存在:大江大河起源之地,飘渺神话出发之处。

于是有的人飞往北欧,有的人深入西藏,而有的人,在八月坐上前往川西的小车。

然后雨季的川西,怀抱着一大堆的白色的帽子、毯子、面纱、棉被,一股脑堆在了群山上头,游人若急着问雪山为什么全都被遮住了,它就间或飘半小时、一小时的雨,以示嘲笑。

即使去稻城亚丁的那天早上天气很好,山间仍然堆着奶白的雾气。进山的大巴上,广播介绍着沿途的风景,它每次说,快看右边有一座雪山,请看左边的某某雪山,车里便会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哪?”

因为见识过格底拉姆的阴雨连绵、红海子的黑云压水,我已经准备好接受今天也看不见雪山的结局了。

然而,像浮沫被勺子轻轻撇去、露出清亮的汤底,山间的雾渐渐被推开,仙乃日雪山牵扯着环颈的云雾围巾,淡淡地从群山之上投来瞥视。

“是雪山!”

只是遥遥的一抹雪白,却好似一石激起千层浪,车里的人纷纷叫起来,相机声咔咔响起来。

“快拍!再不拍一会又被遮起来了!”

“那边!那边还有一座!”

皇冠似的角峰刺破云层,反射的光彩像藏民手里转经筒上的金属光泽。

“啊,那是夏诺多吉,也就是‘金刚手菩萨’。”司机口音浓重,但解释得及时又耐心。“夏诺多吉”这个名字记不住又听不懂,“金刚”就有了老熟人的亲切感。

“前两天来都看不见雪山,今天天气好了。”司机只是陈述事实,我却觉得幸运得很。那可是我在地理题上无数次遇见、朝思暮想的雪山。我以为一到川西就能见到连绵的雪山,可是跟阴雨天憋了两天的劲,才终于见到。得亏我上车时后边没座位了,才惨兮兮地坐了大巴车的副驾。如今我有比车上其他人都开阔的视野,抬起手机就能录一段公路旅行VLOG素材。

一块来玩的朋友说,做了三年地理题,毕业一年了才亲眼看到雪山长啥样。

眼见着天气越来越好,晒到我脸上的阳光也越来越不讲情面,我开始奢望拍到珍珠海倒映着雪山的美景了。下了车,逆着哗啦哗啦的溪流向雪山走去,然而才到圣水湖,天又自顾自阴了,云垂下手来,遮住前头小半截央迈勇雪山,代表智慧的雪山就这样没了眼睛。

——没事,过会就好了,大概。

在川西的雨季,如果这一分钟的天气不好,那就再等十分钟;等不等得到另说,眼前曲流蜿蜒,芳草鲜美,野花云集,时而鸟雀翩飞、岩羊跃涧,先欣赏着也好。

山谷里起了风,风涤荡着谷地,卷上雪山云帽的边沿。阳光重新照耀雪山,溪水上的波光雀跃起来,走在栈道上的人也短暂地雀跃起来,照着景区车票上的照片复刻打卡照。这会儿是雪山上雪最少的时候,大部分雪都融化进奔腾的溪流和静谧的冰川湖里。雪山自个黑黢黢的差点完全谢顶,裸露的黑色岩壁上有大片大片的冲积扇,但是一切都太远了,我看不清上头有没有流下来的溪水;而一路上,有许多山体上挂着干涸的水道。

说实话现在的雪山没有平时在网上看的那么圣洁,却胜在黑白对比鲜明,倒也奇异。

我们继续向雪山走去。

走出山谷时,雪山已变得煞白刺眼。我老疑心是正午的日头太慷慨了,所以下午的雪山才看着似乎少了很多雪,而下午的太阳也懒得要命,扯过乌云盖在脸上,睡了一顿又一顿的午觉。

前往珍珠湖要走好长一段山路,穿行在密林里,路上最灵活的脚着地的生物只有吃奥利奥碎片的松鼠,至于我,被高反制裁得四肢疲软、头脑发昏,逢着歇脚的地方就和朋友坐在那,绝望地用帽子扇风。

有时候阳光重又在地上洒下光斑,透过密林,我们能隐隐约约看见仙乃日雪山,就连陡峭的岩壁上,也能稀稀拉拉挂一两条雪或者冰。岩石的纹理已经比我们刚开始爬山清晰很多了,导航也报出了令人惊喜的数字,说还剩四百米就到了,我们已经连滚带爬走过了三分之二的路程。

走吧,走吧,快些上山吧,你看云雾正在卷土重来——对,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也许过十分钟就散了——万一云雾不散呢?

如果在庐山、黄山、泰山,我会紧张地查天气预报,求云雾送我一场日出云海,或者让丛林在烟雾里摇晃出聊斋的气息,而在这四五千米的群山之上,在这和云本就手牵手的地方,我只想让它有多远滚多远。

密林之外,心宝湖正张着眼睛,看着半晴半阴的天。阳光恰巧在拨弄着湖水,珍宝湖从中心的清浅的蓝绿色里,向外一层层析出泛天蓝与月白的光彩,较远处和阳光混合出一线奇异的枯叶黄。湖水哗啦啦地越过堤坝上四根好似卧伏的动物的枯木,向山下流去。然而,抬眼望,大半个仙乃日雪山都藏在白色的毡帽里,只剩光秃秃的山体,被周遭的葱翠映照得分外黝黑,像是没做过防晒的当地人的脸庞。

我们在心宝湖等了老久,经幡上下翻飞了无数遍,而山上的云好几次大有要散去的意思,露出山岩黄的褐的红的肌理,却老是虚晃一枪。

算了,去珍珠海吧。雪山什么的,谁强求得了呢。

珍珠海其实就是卓玛拉措,至于为什么叫珍珠海,我还真没地方问。它跟珍珠简直毫无瓜葛!和它名字本来的意思一样,那就是一大块的翡翠,绿得毋庸置疑,只消看一眼,我心中斯嘉丽的绿眼睛的颜色就只能是它了。可惜天阴得气死人,不然我都不敢想这绿得被照出多少个层次。我和朋友走在吱吱嘎嘎的环湖木道上,一面拍照,一面望山,一会说湖泊如何美丽,一会抱怨阴天不识抬举。

天不语,天下雨。

天不但要下雨,还要下太阳雨。

我抬起手接那淡金的毛毛雨,偏偏寻不见太阳在何方。在高原没什么人定胜天,天气预报都没用,我也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拜,才能哄雪山开心,叫云雾走开。这时朋友突然叫我别说话,猫着腰去拍俩大噪鹛卿卿我我。山林里的动物才不在乎雪山有没有钻进云里,它们只关心下一顿去哪找果子吃。我们就不一样了,屏气凝神拍完鸟,大气喘不了一口就得揣着手机往外小跑,问就是老天爷突然赏了脸,叫满湖里装下了蓝天白云、雪山皑皑。

我在格里拉姆见过二十分钟里晴天变雨天、雨天里架起彩虹,可不敢赌这会云开雾散能持续多久。我们一路咔咔地拍山拍水拍倒影,一路往心宝湖跑。实景证明,卓玛拉措虽然靠近雪山,但丛林碍眼,真拍湖里倒映的雪山,还得去心宝湖。

仙乃日雪山巍峨地耸立着,只有当它全然显露出来,我才知什么叫真正的“对此欲倒东南倾”。它正低眉俯视脚下这片由它自个的雪水哺育出来的湖,又或是只是站在湖边,淡淡地等着一波又一波的游客大喊大叫地和它合照。它已经贡献了一年份额的雪水,等秋天那波游客来的时候,它身上就已经披上新的积雪了。这会儿天热,它就赤裸着五色的岩石,所有的岩石比地理试卷上看到的还清晰。它头上雪冠子好好的没化,臂弯里揣着摇摇欲坠的悬冰川。对着它随便拍一张照就可以出成当年捉弄我的地理考题,可真正来到雪山脚下,却有十二分的耐心去端详它。我和朋友着急忙慌拍完照片时,天已经又阴了下来。我们坐在先前等云雾离开时坐的长椅上,用手机把遥远的山顶拉到眼前来观察。顶端的雪看不出异样,下边的冰川透着淡淡的蓝色,末端大概有水一滴滴汇聚着,在下一处折弯倾泄下来,就这样一层两层三层地倾泄下去,最终绘成白练似的一条小瀑布,坠落到地上,散作山脚泛白的冲积扇的涓涓细流,而后的而后,手机看不清了。

“瀑布好小啊,能流到湖里吗?”朋友质疑着,旋即又自我解答,“可能太远了,所以只是看起来小吧。”

“我看它流到后面不见了,可能变成地下水了吧。”我可恶的手机看不清那么多东西。

然而从山顶的一路追踪下来,仙乃日雪山上的涓涓细流,无疑是后来溪流与湖泊的源头。

我路上有看见过溪流的成因,简单来说就是古冰川在地上刨了个坑,把水积在里头,然后水把坑边边冲破了,像大河决堤那样,顺着山坡坡滚成时而平缓、时而喧闹的溪流。

这儿的溪流清澈见底,只有在特别湍急时,才从白浪里透出几线冰蓝色,昭示它所来源的地方。溪流冷得刺骨,让人无法相信生命能在此孕育。我走了一路,只在里头找到过一只长得很像水虿的生物,余下全是白花花的石头与毛茸茸的细沙。然而,这溪流将继续往前走,也许渗入地下进了地下河,也许和哪条河流手拉手,成为大江大河的一份子,与它溪流生中第一条小鱼相遇。

凝视着山顶,那水的源头,水的一生终于无比清晰地在我记忆里留下刻痕。仙乃日雪山背面的云雾正一寸寸往回爬来,很快将重新将山顶遮蔽了去。而它,却补齐了《一滴水经过丽江》里水落下的环节。我呆视了半晌——好像我想见到雪山,就是想见见水的源头。当然我的目的不止于此,即便已经被高反整老实了,却还是想着能不能哪一天直接踏足在雪山之上,比如人坐在仙乃日雪山脚下,眼睛已寻找了好几遍登山的通路。但我对雪山的期盼,最早就是来源于《一滴水经过丽江》,那冰天雪地的恶劣环境,却包藏了生命的源头,没有什么比这样的矛盾更迷人了。

平原上的大江大河已经看遍了路上的山川、田园、城市,它成熟、宽厚,裹挟着泥沙和鱼儿,流入大海去了,而大河的源头,却是这样从山崖上接二连三地滚下来,把湖当驿站,一次又一次开始作为溪流的冒险。常规上水润万物的事它不是没做,只是这时候的它,更多显着一股哗啦啦的闯劲。它每一朵的浪花都在瞻望四顾,而它回头时,只能看见静默的雪山,立在那里,接下又一朵雪花。

山不语,湖静谧,水奔流,送走一波又一波游人。

稻城亚丁日落晚、闭门谢客早,而川西的雨季又老是阴着天。离开时,我除了回望被云雾彻底遮蔽的仙乃日,在心里头想象它傍晚时的肃穆、早晨时的日照金山外,别无他法。

没办法,可怜的大学生可没空在最适合看雪山的季节往这些地方跑。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站在某座雪山脚下,亲眼见到日照金山,也不知道下一次我会选择站上多高的海拔,但我知道,作为千千万万个平原人之一的我,有多不知死活。

——只消看一眼朋友圈里,一个暑假有多少背着氧气罐上高原的,不就知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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