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溺
晨雾还在揉眼睛的时候,春池已经吃掉了半片天空。我蹲在青石板上数云,那些被芦苇梳散的云絮卡在根须间,像卡在梳齿里的棉绒。忽然有尾红鲤从倒影里游过,天空就被撕开道泛着金边的裂口,露出底下青绿色的深渊。
水蜘蛛总在破晓时分织网。它们用露水当梭子,把晨光纺成金线,在浮萍与岸草之间架起颤巍巍的桥。有次我捡到片脱落的蛛网,上头缀着七颗破碎的光斑,像被遗弃的迷你星座。藏在石缝里的苔藓正偷偷织绿毛衣,针脚从青石背面爬上来,挠得我脚心发痒。
正午的池水最会骗人。看似清浅的水洼,待我赤脚踩进去,凉意突然咬住脚踝——那些柔顺的水草原来是池塘的静脉血管。透明的小虾米列队游过膝盖时,我的小腿成了它们迁徙途中的白色峡谷。气泡贴着皮肤往上蹿,像一串倒飞的雨滴,在触到水面的刹那,"啵"地吐出个彩虹圈。
我曾在漩涡里找到过时间的琥珀。那是个被遗弃的矿泉水瓶,内壁附着层叠的藻类,阳光透过波纹投在瓶身上,竟显出孔雀翎似的幻彩。瓶底沉着三粒砂砾,其中一粒嵌着蜉蝣幼虫的空壳,薄如蝉翼的躯壳里,还卡着去年冬天的半片月光。
黄昏时池水会变沉。夕照把鹅卵石烤得暖烘烘的,田螺们纷纷翻出壳来纳凉。我仰面漂着,耳朵浸在水里,听见阳光在耳道里叮咚作响。水黾从鬓角掠过,细足点出的涟漪漫过面颊,像被谁盖了个液态的邮戳。头发在水里散成深绿的海藻,发梢缠住一尾蝌蚪,它急得甩出墨点,染黑了半缕波纹。
暴雨突至那日,池塘在沸腾。雨箭射穿水面时,每滴雨都在篆刻转瞬即逝的梵文。我蜷在芭蕉叶下,看池底白沙被搅成浑浊的云。忽然有截枯枝斜刺里劈下,惊起群银鱼——它们跃出水面的弧度,恰好拼出半道虹桥的倒影。
深夜偷溜出来时,池水已凝成汞银色。月亮溺在水中央,被涟漪折出锯齿状的毛边。我朝倒影扔石子,月亮的碎片便簌簌沉底,化作银亮的小鱼四散奔逃。睡莲突然"啪"地合拢,裹住半声来不及撤退的蛙鸣。
冬日在冰层下发现气泡琥珀,是我与池塘最后的秘密。那些被封印的气泡里,蜷缩着夏天的蝉鸣、秋天的桂香,还有我四月掉落的蝴蝶结。当我把耳朵贴在冰面,终于听清池底的低语:原来每个气泡,都是池塘舍不得消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