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头搓着手上的冻疮,蹲在市场入口的水泥台阶上。那冻疮紫红发亮,像熟透的桑葚嵌在皲裂的黑土地里。他面前摊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塑料布,上面整齐码着几堆蔫巴的菠菜、几捆细瘦的小葱,还有十几个表皮粗糙的土豆。寒风像小刀子,贴着地面刮过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几片枯叶,也掀动着塑料布的边角。他把脖子往破棉袄的领子里又缩了缩,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撕碎。
“这鬼天……”旁边卖鸡蛋的陈姐嘟囔了一句,把裹在装鸡蛋的泡沫箱外的旧棉被又掖了掖。她说话带着浓重的辽西口音,像含着颗石子。
这市场,我们叫它“铁西角”。几排锈迹斑斑的铁皮棚子,勉强支棱在废弃工厂的围墙根下。棚顶是石棉瓦的,不少地方破了洞,下雨天就叮叮咚咚奏乐。地面是坑洼的水泥地,积着常年洗不净的泥水油污。来这里讨生活的,多是像老孙头、陈姐这样,厂子倒了,年纪大了,没别的门路的人。卖点自家种的小菜、攒下的鸡蛋、或者从更远的批发市场趸来的便宜水果。大家像搁浅在沙滩上的鱼,挤在这片逼仄的、漏风漏雨的港湾里,喘着气,也互相依偎着取暖。
风更紧了,吹得头顶的铁皮棚子呜呜作响,像谁在远处拉一把破旧的手风琴。塑料布被风掀起一角,老孙头慌忙用手里的半块砖头压住。那砖头棱角都磨圆了,不知压过多少回。陈姐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从怀里掏出个裹了好几层塑料袋的搪瓷缸子,拧开盖子,小心地喝了一口热水,热气模糊了她冻得通红的鼻尖。她把缸子递向老孙头:“老哥,来口热的?”
老孙头摆摆手,嗓子有点哑:“不了,刚喝过。”他眼睛盯着市场口那条灰扑扑的马路,盼着能有人拐进来。半晌,才有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太太,挎着布兜,慢悠悠走过来,蹲在老孙头的菜摊前挑拣。两根手指捏起一把菠菜,对着光看看,又放回去。挑了几个土豆,在手里掂了掂。老孙头不说话,只是看着,浑浊的眼睛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盼。最终,老太太买了几个土豆,一小捆葱。老孙头用冻得不太灵活的手,扯下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装上,收了钱,是几张卷了边的零票。他小心地把钱捋平,塞进棉袄内里一个缝死的口袋里。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中午,天阴得更沉,铅灰色的云低低压着。风里开始夹着细碎的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人更少了。铁皮棚子里冷得像冰窖。卖水果的老赵,一个沉默的壮实汉子,从他那堆苹果橘子后面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背。他走到市场角落那个用砖头垒的、四面漏风的简易炉子边——那是大家公用的“暖气”。炉子里的煤块半死不活地烧着,没什么热气。老赵蹲下,拿起地上的火钳,捅了捅炉膛,又添了几块碎煤。火苗挣扎着往上窜了窜,映亮了他胡子拉碴、刻满风霜的脸。他守着炉子,没回自己摊位,就那么蹲着,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炉口散发的微弱暖意,勉强驱散着附近一小圈彻骨的寒冷。陈姐和老孙头不约而同地,把各自的小板凳往炉子这边挪了挪。没人说话,只有炉膛里煤块偶尔的噼啪声,和棚顶铁皮在风中的呻吟。
雪下大了。不再是雪沫子,而是成片的雪花,纷纷扬扬。棚顶的破洞开始往下滴水,滴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陈姐摊位上方的石棉瓦裂了条大缝,雪水混着灰尘,滴滴答答落下来,正好砸在她装鸡蛋的泡沫箱旁边。她“哎呀”一声,手忙脚乱地扯过一块盖菜的旧塑料布,想遮住箱子。塑料布太小,顾头顾不了尾。老赵看见了,一声不吭地起身,走到自己摊位后面,翻找了一会儿,抽出一块更大的、厚实的黑色塑料布。他踩着凳子,踮起脚,把那块塑料布用力抻开,盖在陈姐摊位的棚顶裂口上方,又搬来几块砖头压住边角。雪水被暂时挡在了外面,只在塑料布边缘汇成小股水流,淌到地上。
“谢了啊,老赵。”陈姐的声音在风雪声里有点模糊。
老赵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拍了拍手上的灰,又蹲回炉子边。
下午,雪没有停的意思。市场里几乎没人了。寒气无孔不入,钻进骨头缝里。大家缩着脖子,守着各自那点可怜的货物,像守着最后的阵地。老孙头把装菜的塑料布四角拢起来,盖在菜上,又压上那半块砖头。陈姐把装鸡蛋的泡沫箱紧紧挨着炉子放。老赵把几个冻得有点发蔫的苹果,用旧报纸裹了裹,塞进怀里捂着。
天色渐渐暗下来,风雪更大了。市场里光线昏暗,只有炉膛里那点暗红的火光,在每个人脸上跳跃,映出一张张疲惫、沉默、却依然在坚持的面孔。不知谁先叹了口气,很轻,很快被风声吞没。然后,是长久的寂静,只有风雪在棚外肆虐的呼号。
“这棚子……明年开春,得想法子补补了。”老孙头忽然开口,声音干涩,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大家听。他盯着棚顶那个被老赵用塑料布暂时挡住的大洞,塑料布被风吹得鼓胀起来,又瘪下去。
“嗯,得补。”陈姐接口,搓着冻僵的手,“我那还有点旧铁丝,能用上。”
“我那有把破梯子,凑合能爬上去。”卖针头线脑的李婶也小声说了一句。
老赵没说话,只是往炉子里又添了块煤。火苗又往上窜了一小截,映得他眼睛亮了一下。
没人再说别的。但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东西,在冰冷的空气里流动起来。不是豪言壮语,不是对未来的美好憧憬,甚至不是抱怨。只是一种确认,一种心照不宣:这破棚子漏风漏雨,这生意半死不活,这日子冷得刺骨,但我们还在。为了明天还能把这点菜摆出来,为了还能换回几张皱巴巴的票子,为了还能在这冰天雪地里互相递一口热水、搭一把手,为了这方寸之地还能有一丝微弱的暖意——我们得想办法,把这破棚子补上。不是为了什么宏大的明天,只是为了我们还能有明天,一个或许依旧艰难,但至少还能彼此支撑着走下去、不必轻易让眼泪冻在脸上的明天。
雪还在下。市场外,城市的霓虹在风雪中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晕。市场内,炉火微弱,人影蜷缩。大家守着各自的方寸之地,也守着彼此之间那点不成文的约定。明天,雪或许会停,或许不会。但明天,老孙头还会搓着冻疮,把蔫巴的菠菜摆上蓝塑料布;陈姐还会裹紧棉被,守着她的鸡蛋;老赵还会沉默地添煤,守着那点微弱的暖意。而我们,还会挤在这片漏风漏雨的破棚子下,为了这个“我们”,笨拙地、沉默地、用冻僵的手,去修补头顶的漏洞,去焐热眼前的寒冬。
为了我们的明天没有眼泪,不过就是在这风雪交加的今天,守着这炉火,守着彼此,守着心里那点不肯熄灭的念头:补上它,接着活。
炉膛里,最后一块煤烧得通红,发出轻微的毕剥声。几点火星溅出来,在昏暗中一闪,旋即熄灭。但炉火的余温,还固执地停留在冰冷的空气里。大家呵出的白气,在昏暗的光线下,短暂地融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