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府邸西偏，有月台一隅，白石砌就，其光如练。此台历岁既久，石面为风霜雨露所浸，斑驳处隐然生苔，如老人颊上寿斑，默记星移。台畔老桂一株，虬枝盘郁，其影婆娑，每至金风荐爽，甜香暗渡，氤氲满庭。祖母性喜静，尤爱此台，常于玉兔东升之际，独倚其上。

月华初上，如倾水银，匝地无声。祖母便命小鬟捧出紫檀矮几一张，并蒲团两枚，置诸台心。彼时，祖母鬓发已霜，然精神矍铄，双眸澄澈，映月生辉。其视月也，非仰观，乃平眺，目光渺渺，穿庭过户，似与穹苍深处素娥相契。良久，方启螺钿攒盒，内盛素瓷小碟数只，或贮新焙香片，或盛盐渍梅脯，间有松子、榛仁之属，皆极清简。

少顷，祖母自袖中取出一物，乃尺许见方之旧棋枰，木质已作深栗，摩挲处油润生光，枰上经纬纵横，历历分明。棋子乃云子所制，白者温润如羊脂凝露，黑者沉静似点漆寒星。祖母素不喜喧嚣对弈，每于月下，自执黑白，徐徐落子。指节微凸，拈子悬空，落于楸枰之上，其声清越，泠泠然如玉磬初击，一声，复一声，散入溶溶月色之中。彼时万籁俱寂，唯闻棋子轻叩，与草间促织低吟相应和。祖母神色端凝，眉宇间或蹙或舒，仿佛那十九路纹枰之内，另辟一乾坤世界，盈虚消长，尽在掌握。

余幼时常侍坐其侧，祖母偶授弈理一二，指尖点划，言：“弈之道，如月之盈亏，贵乎守中，急不得，躁不得。观此月轮，圆满有时，亏缺亦有时，然其本体光明，何曾增减分毫？”语罢，复垂首于枰间，月光流泻，为其银发镀上一层薄霜，身影投于白石之上，清癯而笃定，竟似与月台、桂影、棋枰凝为一体，成了这庭院中一段沉静的古意。

祖母尚有一雅癖，每值中庭月色最朗、露气初凝之时，必命取上好素白细瓷盘数枚，洗净拭干，布于月台洁净石面，承此天浆。彼时，桂香愈浓，露珠悄然凝结于盘心，晶莹剔透，映着月魄，颗颗如鲛人泪珠。待东方既白，露水盈盘，祖母亲收之，倾入一甜白釉小瓮中，密封藏于阴凉处。此水专为烹茶，雪水逊其清冽，山泉输其甘芳。祖母云：“此乃月魄之精，非至静之心，不能得享。”其煮水瀹茶，亦极从容，炭火初红，砂铫微鸣，水沸如蟹目、鱼眼，茶烟袅袅，融入月色，氤氲出一片清凉界。

余尝效祖母坐于月台，欲效其静观之态。然少年心性，坐未移时，神思已驰，或捉流萤，或数星斗，终不得其门而入。唯见祖母身影，沐于皓月清辉之下，如古玉生晕，安详自足。彼时不解，何以对月枯坐，竟成至乐？及长，身陷尘嚣，案牍劳形，偶于异乡见月，清光如旧，恍然忆起月台景象：那石台的微凉，那棋子的清响，那承露瓷盘的幽光，那茶烟与桂香交织的气息……方知祖母月下枯坐非枯，乃是于无声处，以一颗澄明之心，涵养着天地间最精纯的元气，亦为这匆匆流年，锚定了一方沉静如古井的坐标。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祖母仙逝久矣，月台犹在，白石无言，老桂岁岁飘香。偶归旧宅，夜深人静，独步台上，仰见冰轮如昔。恍惚间，似又闻棋子轻落之泠泠，见素手引瓷瓯承流光半盏。月华如水，水亦如年，滔滔东去。然此月台之上，祖母那沐月而坐、沉静如渊的身影，连同那份与天地精神独往来的从容，早已凝成心井深处一轮不灭的孤光，照彻浮生逆旅，温柔而恒久。始信月有圆缺，光无生灭，惟静者能得之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