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

话说金陵城中有一世家，姓陈，祖上曾随圣祖征噶尔丹，挣下功名。传到这一代，老爷名讳上景下廉，官居三品，膝下唯有一女，乳名唤作云娘。这云娘生得肌骨莹润，眉目如画，更难得一段天然风韵，不喜脂粉堆砌，只爱素净天然。老爷夫人视若掌珠，延请西席教以诗书，倒养出个清奇品格。

这一日，正是暮春天气，晨光熹微。云娘方起，只松松挽了个慵妆髻，披件杏子红绫薄袄，斜倚在茜纱窗下的贵妃榻上。丫鬟名唤小鹊儿的，捧了缠丝白玛瑙盏盛的莲子羹来，笑道：“姑娘且用些，今日天色好得很，园子里芍药开得正盛，昨儿个太太还说请姑娘去瞧瞧呢。”

云娘懒懒接了，尚未入口，忽见那窗格子筛进的日影里，浮着几缕极淡的彩晕。抬头望时，但见东边天际，不知何时铺开一片云霞，非红非紫，亦青亦碧，如揉碎了的胭脂浸入碧水，又似织女机头遗落的锦缎，丝丝缕缕，变幻不定。那光映在窗纱上，竟将云娘素白的脸上也染了一层薄薄的霞色。

“呀！好个彩云！”云娘不由放下盏儿，立起身来，倚窗痴望。小鹊儿也凑近道：“可不是么！早起扫院子时便见了，想着姑娘未起，不敢惊动。这云彩怪得很，寻常朝霞不过红紫，偏它五色交辉，倒像……”她歪头想了想，“倒像姑娘那架十二扇的缂丝屏风上绣的百鸟翎毛！”

云娘抿嘴一笑：“傻丫头，屏风是死的，这云是活的。”她凝眸细观，只见那彩云轻舒漫卷，时而如凤鸟翔集，时而似蛟龙探爪，须臾又化作千瓣莲花，被天风一吹，散作漫天流萤。不觉心有所感，低吟道：“谁将七宝色，揉碎掷青冥？聚散本无迹，空留一段情。”吟罢，竟怔怔落下泪来。

小鹊儿慌了：“好好的，姑娘怎么伤心起来？可是这羹凉了？我再去热过。”云娘拭泪道：“不干你事。只是见此彩云，虽则绚烂，转瞬便消。想人生在世，荣华恩爱，岂不同此云一般？今日聚，明日散，不过镜花水月罢了。”小鹊儿听得懵懂，只道：“姑娘又说禅了，这云彩散了，明儿兴许还有呢。”

主仆二人正说着，忽闻窗外一阵喧笑。却是几个小丫头在芍药圃里扑蝶玩耍，一个穿水绿衫子的不慎跌了一跤，手里擎着的细纱团扇脱手飞出，恰挂在高枝上。那扇子原是云娘前日赏她的，茜红色纱地上绣着折枝玉兰，此时被风一吹，飘飘摇摇，倒似一片彩云落入了凡尘。小丫头们跳着脚去够，哪里够得着？

云娘在窗内瞧见，不禁莞尔，适才的愁绪倒去了大半，因唤小鹊儿：“去叫她们别闹了，仔细摔着。把那扇儿取下来，就说我说的，既沾了尘，不必再要，另赏她一柄新的。”小鹊儿应声去了。

不多时，小鹊儿擎着那扇回来，果然沾了些泥痕草屑。云娘接过，指尖抚过扇面细腻的纱纹与精巧的绣工，忽道：“你瞧，这扇子如今污了，她们便嫌。方才天上彩云何等光华，一旦散去，又有谁记得？”说着，竟随手将那扇子“嗤拉”一声撕作两半，小鹊儿惊得“哎哟”一声。

云娘将破扇掷于案上，那裂帛之声犹带余颤。她望向窗外，天际早已澄碧如洗，适才那片奇幻瑰丽的彩云，竟已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只有几缕游丝般的云絮，被日光映着，淡淡浮在空中，转瞬也化尽了。

园中芍药依旧开得灼灼，蜂鸣蝶舞，喧闹如常。云娘独立窗前，唯觉春风过处，指尖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