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一到,阳光就变得稠了,黏糊糊地糊在人的脸上、身上。风倒是好的,从河堤那边吹过来,带着水腥气和新翻的泥土味儿,软绵绵地推着人走。路边的草疯了似的往上窜,像是憋了一冬的劲儿,全在这几天使了出来。
王家的傻子阿贵,坐在他家那堵塌了半边的土墙根下晒太阳。他咧着嘴,口水顺着下巴淌到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前襟上,凝成亮晶晶的一小片。他手里攥着根刚抽芽的柳条,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打着脚边的泥地。几只刚出窝的雏鸡,黄绒球似的,在他脚边叽叽喳喳地啄食,也不怕他。阳光落在他浑浊的眼睛里,那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白晃晃的光。他大概觉得这四月挺好。
河对岸的桃林开花了。远远望去,像是一团粉红色的烟雾浮在河面上。走近了看,那些花瓣薄得很,风一吹就簌簌地往下掉,落在刚解冻不久的黑泥地上,一会儿就被踩坏了,混进泥里,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几个半大的孩子举着绑了蛛网的长竹竿,在树下粘知了。知了还没出来,他们粘到的,只有那些摇摇欲坠的花瓣和几只懵头懵脑的蜜蜂。蜜蜂被粘住了,细腿徒劳地在黏糊糊的蛛网上蹬着,发出绝望的嗡嗡声。孩子们觉得没趣,丢下竹竿跑开了。花瓣继续落着,安静地覆盖住那只挣扎的蜜蜂。
村东头的老李头死了。就在昨天夜里,悄没声息的。早上他老伴推他才发现。老李头前些天还蹲在自家院门口,眯缝着眼看太阳,说今年的日头真足,晒得人骨头缝里都暖和。他老伴给他新纳的千层底布鞋,才上脚没几天,鞋底还干干净净的。现在,那双鞋就摆在堂屋的棺材旁边,鞋口张着,黑洞洞的,等着主人再也不会伸进去的脚。棺材是新打的,木头茬口还露着白,散发出一股生涩的松脂味,和院子里那棵开得正盛的梨花的香气混在一起,有点怪。
他老伴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个笸箩,里面是刚摘下来的豌豆苗,嫩生生的,水灵灵的。她低着头,手指机械地掐着豆苗的老根,掐断的茎渗出一点清亮的汁液,沾在她粗粝的手指上。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也照在堂屋里那口崭新的、白茬茬的棺材上。她没哭,只是偶尔抬头望一眼那棺材,眼神空空的,两口枯井一样,好像那夜带走的不止是老李头的生命。掐断的豆苗在她怀里,散发出一种过于鲜嫩的、属于四月的生气。
我路过河边,看见水生娘蹲在青石板上捶衣服。棒槌砸在湿衣服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水花溅起来,落在她挽起的裤脚上。她儿子水生,去年夏天在河里淹死的,在这块青石板下游不远的地方。水生才十五,水性最好,谁也没想到他会淹死。水生娘捶得很用力,后背微微起伏着。河水哗哗地流,映着岸边新绿的柳条,晃得人眼晕。捶打声在空旷的河岸上显得很单调。捶完一件,她抖开,是一件半旧的蓝布学生装,是水生去年穿的。衣服在水里舒展开,颜色被水浸得更深了些。她盯着那衣服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继续捶打下一件。河水带走泡沫,也带走了捶打声的回响。
村小学的破操场上,一群孩子在放风筝。风筝是孩子们自己糊的,用旧报纸或者作业本的纸,歪歪扭扭地画着鸟啊、鱼啊。风很好,几只简陋的风筝居然也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越飞越高,成了蓝天里几个小小的黑点。孩子们在地上追着跑,仰着脸,发出快活的叫嚷声。那叫声被风扯得稀碎。突然,一只风筝的线断了。那只画得最歪斜的“老鹰”,猛地一歪头,像喝醉了酒似的,在空中打了几个旋,然后开始往下掉,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栽进了远处那片开得正盛的油菜花地里,不见了。那孩子举着手里光秃秃的线轴,站在原地,望着风筝消失的方向,张着嘴,半天没动。风还在吹,其他孩子的风筝还在天上飘着。油菜花地黄灿灿的,刺得人眼睛疼。
傍晚,炊烟升起来了,一缕缕的,在粉红色的晚霞里扭动着上升,然后变淡,散开,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空气里有烧柴禾的味道,有煮新米的香气,也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药味儿。阿贵被他娘拽回家吃饭去了,留下墙根下一小片湿漉漉的痕迹,很快就被晒干了。掐豆苗的老奶奶也进了屋,堂屋的门关上了,新棺材的松脂味和梨花香被关在了里面。河边青石板上,水生娘捶衣服留下的水渍也干了。只有那片油菜花地,在暮色里依然固执地黄着,浓烈得有些虚假,像是要拼命抓住这四月最后的、转瞬即逝的光亮。
夜气漫上来,凉了。不知谁家的狗,在村子深处短促地叫了两声,又停了。四月稠密的阳光,仿佛也被这夜色稀释了,变得稀薄而清冷。明天,桃花会落得更多,梨花的香气会淡下去,掐下的豆苗会蔫掉,那只断线的风筝,大概也找不回来了。
一切都在无声地流逝,像这四月里涨起的河水,表面平静,底下却裹挟着落花、泥沙和无数看不见的东西,一刻不停地奔向远处更沉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