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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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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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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天黄昏时,我忍不住推开画室半掩着的门,西下的太阳正从窗户照射进来,金灿灿的阳光将房间照得通体透明。

“怎么样,那条路?……”妻子面向她八个月前画好的一幅画说。

“老婆,你说的是哪条路?”

她没有理会我,依然直直地盯着画,仿佛那画前站一个我看不见的人,又或者是鬼。搞什么明堂?

“画。”

说完这个字后,妻子呆呆地望着我。这时,我才看到她指的那条路原来是在画中,两年来,她的心里一直藏着那条路。直到现在,我认为妻子是通过绘画作品进行无言的叙述。所以对她来说,记忆不是一条线,而是满屋子的画。

2

我和妻子是经熟人介绍认识的,结婚的时候,双方都处于高龄,那时我四十三岁,在西藏某部队服役。她四十岁,在贵阳一所中学任美术老师。结婚四年后,没有怀上孩子,去医院做检查,医生说双方身体没什么问题,可能是长时间不在一起的原因。于是我决定转业(自主择业)。转业下地方一年后,依然没有怀上孩子,年龄不等人,于是我们决定去做试管婴儿。连续做了五次都没有做成功,第六次才成功了。

胚胎移植到妻子子宫九个月后,我们的女儿出生了,是早产。虽然是早产,皮肤也皱巴巴的,但身体和正常出生的孩子差不多,而且眼睛、鼻子和嘴巴都长得很鲜明、漂亮(像妻子)。当护士将裹着小绵巾的宝宝抱过来交到我怀里,看着她不安地皱着眉,用看哪儿都不对劲的眼神不停地眨眼睛,似乎对突如其来的新世界感到慌张和不知所措。我想,他离开了漆黑的子宫,突然来到未曾见过的明亮的世界,表情显得惊慌失措纯粹是一种本能。

在日常的时间线上,孩子的出生为我带来了新的家人,让人生步入了新的阶段。同时也是自我的一场革命和重新审视人生意义的一个契机。妻子何尝又不是这样呢。

可一个月后,女儿夭折了,她短暂的生命,就这样以虚白的形态消失在虚空中。本要送去火化,妻子说她想把女儿的遗体送回老家埋葬。我同意妻子的意见。我想,无物永恒,但却总有一些更久长:比如坟墓。

出发的头一夜,我像平时一样做了个梦。梦见胸口疼得要命;梦见神把女儿残酷地撕开,她生命的汁液都被神喝下去了。

次日中午从贵阳出发,开了近四个小时的车才到达妻子老家——也是我的老家——黔北一个叫桃花源的村庄。六十多岁的岳父岳母正在院子外面等着我们。

3

出发前,我将女儿夭折后需要在老家安葬的情况向岳父作了汇报。岳父知道这一情况后,先是感到惊讶,然后安慰我几句,他说他马上在自家地里准备这事。

到达岳父家已接近黄昏,家里那只大黄狗站在园坝边,看到我们到来后,先是兴奋地围着妻子转了两圈,感觉到气氛异样后,便知趣地退到边上站着。

夭折的女儿从一个地方来到另一个地方,按乡俗是不能进家门的。另外,安葬女儿还得在晚上进行。依岳父的说法,晚上安葬孩子,她的灵魂更容易离开尘世,进入另一个世界。我和妻子听从了岳父的吩咐,将女儿的遗体暂时放在车上,便到家里吃饭。妻子坐下后不动筷子,沉着脸,我们都劝她保重身体要紧。听到我们这样劝说,她这才拿起筷子开始慢条斯理地吃饭,仿佛吃的不食物,而是一股火流从喉咙进入深渊,流入生死。

一轮红日在岳父家房子后面的山坡上滚动着。天空中高挂着白云,空气温暖。而此刻的人间是凄楚的、悲凉的。

夜幕渐渐降临,我们都默默收拾着东西等待出门安葬孩子,妻子提出要一同前往,考虑到妻子的身体,我没同意,但她执意要去。执拗不过她,我和岳父就都同意了。

岳父带上手电筒为我照亮,我将女儿抱在怀里跟着岳父往地里走去,妻子则跟在我身后。黑夜像是被什么东西追赶着,只顾闷头前进,并没有起风。潮湿、寒凉、幽深的气息从路的两旁升起,那是夜晚的气息。

大概二十分钟就走到岳父家的地里。他挨着土地边缘靠近一条路的地方挖了一个不深的坑,还做了一个小木箱(棺材)安放女儿。边上放着一些方砖,一些水泥沙浆。他说本来安葬孩子不用这些的,就一个土堆最好,但考虑到方惠(我妻子)的感受,就将这些东西准备好了。

我将女儿平放在木箱子里,然后把头垫好,把衣服理直,生怕弄疼了她。妻子则轻轻地喊着她的名字:“倩儿,倩儿……”岳父开始砌砖,我则用铲回填泥巴,每一铲都让我心痛。不知铲了多久,一个新坟就这样堆起来了。

我抖掉身上的泥土,星星已经暗淡无光。天空的颜色开始变化,从黑色变成了深紫色。我看到山脉从黑暗中探出来。心想,虽然那座山身处黑夜,虽然我不怎么看它,它依然在那里。也许,在更深、更真实的黑暗中,我的女儿也依旧真实。

扶着妻子往回走的时候,月亮躲进云后的瞬间,云突然发出白冷的光,那光像招魂者在与地面接触,但又没有正面的显像,属于第四维无时空。此时,月亮似乎被吞下后又被吐出来,所有树木像要被拔起来一样挣扎。也许彼处真没有什么凝滞不变。路边上有纤细的树叶在飘飞,我觉得是神为它们的虔诚所感动,而后派来一阵阵风把女儿的灵魂带上了天。

返家途中,我和妻子的脚步沉重得像铅,二十几分钟的路程,仿佛有一万光年那么漫长。时间的脚步,在那个夜晚,第一次如此停滞不前。

4

安葬女儿后,岳父岳母劝我们就在农村发展,不用再返城了。我和妻子商量了几天都没拿出具体的意见。是害怕村里人说闲话吗?是舍不得在城里的那份工作吗?很早以前,我就听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声音:你习惯于每天紧张的工作,并一直勉强支撑着过来,然而,所谓“习惯”,其实是最要不得的,你应该与这样的日常生活暂时告别,以返璞归真的心态,置身于大自然之中。我坦率地倾听这内心的声音,也认真地考虑必须采取的对策。一方面是想让妻子安静地在农村调养好身体,另一方面是我也想创业。不管这个创业的地点在哪里。

一周后,妻子突然提出要种两棵白木兰在女儿的坟前。岳父按照妻子的意愿,在外面找来了两棵白木兰种到女儿的坟前。我不理解妻子为什么要种白木兰,也许白色的花朵与生命有所联结,抑或与死亡有关?

种白木兰那天妻子的心情稍有好转,种完树,她提出让我陪她在那条硬化的公路上走走,我们就这样慢慢向前走前。道路直直的,左边的土坎上是密实的野草舒缓地往上伸展,右边是岳父种的一片黄灿灿的油菜地。抛开伤心事不想,那么,此时的美在心里是惬意的。待走到拐弯的当儿,一切都好像从视野里消失了,一道横向的细径使人感觉朝着遥远的山冈那边逶迤而去。妻子站着不动,她在朝向远方凝望。许久,她才自言自语地说:

“女儿好像注定只能陪我们走过一段路,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就悄然离去了。但她为我们留下的回忆,如同璀璨的星辰,照亮我们前行的道路。”

听到妻子这段话后,不知怎么的,我耳根有些发热,有一句话想说却说不出来。因为“女儿”这两个字仿佛就是一枚音韵控制的开头,叫一声就会在心里炸一个小小的雷似的。

“这是一条重新起始之路。”妻子又补充一句,然后继续向前走,仿佛前边有个什么东西在等着她。此时深蓝的天空上有轻柔舒卷的云彩飘过。那一刻我想,在人生的旅途中,有几次面临着必须作出选择的重要关口。与其说出是我们自身的愿望,不如说是由于现实的力量所推动。于是我向妻子严肃认真地提出:

“老婆,我们就留在乡下过日子吧!”

妻子点头同意了。我看着她,黄昏时分,暮色还有光,光在她眼里成了泪。我轻轻地拥住妻子,她把下巴放在我的肩上,哭了。从此,这条路的影子便一直萦绕在妻子的心中。

5

岳父六十来岁,身体结实,能干重体力活。他修的小洋楼其实不小,占地面积四百八十平方米,三层楼,共二十四个单间。还有一个很宽的园坝,园坝边上种满了各种鲜花和藤植,适合休闲和玩乐。

他们家的田地也比较多,一块一块围绕在房子后面那座山的周围。而且不成形的土地已被政府出资坡改梯,灌溉用水引到了山上,公路也修到土地边上,交通十分方便。每年到油菜花开的季节,金黄的油菜花吸引不少游客前来参观。村里经济条件好的人家开始吸引游客前来体验种庄稼采山货、摘苹果,一部分游客则是来看野景。早之前,岳父起早贪黑稿种植和养殖,收益不错。

房子后边二十米的地方有一个圈起来的养鸡场,里边养了上百只鸡;右边是一个围起来的养牛场,有三头土黄牛;离油菜地不远的地方还养了二十几箱蜜蜂。岳父说一切条件都具备,只需要增加鸡或牛的数量。另外,一楼的八间房子布置一下就能住宿。岳父是一个能干的人,也考虑得长远。

尽管有这个基础,但随着我和妻子年龄的增大,要在农村发展,需要勇气,更需要在新环境里直面更多的挑战和努力。于是我向岳父表达了我的想法:

“爸,我对种植、养殖、文旅一体管理不在行。”

“你是农村出身的嘛!”岳父眼神上下刷了我一遍,“这可是个大优势呀,有了这个优势一切就好办了。”

是的,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当初是为了走出大山,才带着坚忍不拔的顽强精神、带着矢志不渝的坚定性,朝着一个方向走去。而今再回农村,还可以用过去那样的思维来做事吗?岳父大概看出了我的担忧,便又说:

“你和方惠都有文化,做事也踏实,那就迈步前进。”说到这儿,岳父轻轻弹了一下手中的烟灰。

“爸,”妻子轻声地说,“我和成洒决定留下来跟着你一起做事,就是想做成事。”

岳母刚刚喂完鸡回来,见我们谈得正起劲儿,便用一句古训说:“人有勤者,则人必兴;家有勤者,则家必旺。”

“妈说得多好。”我说,“我们会努力的。”

岳父微笑着点头,好多天没看到他笑了。

自此,我和妻子就在这个新的环境里开始了新的劳动。我和岳父主外,岳母和妻子主内。当然,内外没有分得那么清楚,有时内外兼顾。

庄稼地主要种高粱、油菜、苞谷、稻谷、小麦等作物,过去是岳父和岳母两人既要种地,又要养殖,辛劳可想而知。如今有了我和妻子做帮手,他们自然就轻松一些。

自从村里通了网络,岳父也用上了电话,后来用上手机。他说现在政策好,搞养殖,政府有补助。

“城市你舞天舞地本事比我大。”岳父实话实说,“在这村里,我了解的东西比你多。”

“是的,爸,我得向你学习。”我说,“多种几块地,多养点鸡和牛。”

岳父说:“不能贪大,一大就虚,一虚就不好踩地。”

“爸知道情况,也有把握,就按你的意见办。”

半月后,在岳父的安排下增加了十头牛,一百五十只鸡。一切就绪后,劳动量陡然增加。闲暇时还得学习种庄稼、养殖的相关知识。

岳母高中毕业后,在村里当了三年的医生,与岳父结婚后,由于家务事缠身,就不干了。但平时邻居们有个小病什么的,她还是热心地帮助看看,还免费给药。村民没有什么回报的,大凡岳父岳母家有什么事时,他们都会前来帮助。

之后,我和妻子回到贵阳,她去办理了离职手续。然后我们利用一周的时间清理了衣物,该扔的扔,该带的带,再把房子出租,又买了些生活用品,便返回了桃源村。

6

在城市生活的日子,大凡周末或假期,我都要陪妻子去旅行。她说她喜欢大自然,喜欢到山里去。每次,她都会在林木蓊郁、树影倒映的宁静池旁写生。每当看到她在清澄的大自然中全神贯注地走笔时,便感觉到她的心灵得到新生。

因为我们曾为做不做试管婴儿的事争执过,我对有没有孩子不那么看重。她则不然,认为不生孩子就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那么,生了孩子就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我问她。她不回答。后来我还是依了她去做试管婴儿。但这个过程相当曲折、复杂和痛苦。

我的人生也并非一帆风顺。少年时期母亲去世,然后是弟弟的早死,上学中途还病过两次,休学期间,我经常想象着画母亲和弟弟。由于家庭困难,高中还未毕业,我就去部队当兵。今天我这个样子是天性以及历经诸多挫折、苦恼的磨炼的结果。

农村的春天是蜂蜜的季节,我按照岳父的指点,将一部分蜂进行了分巢,然后便开始了耕种。妻子则每天在家做饭、喂养,但只要空闲,她都会画画。一方面是练笔,另一方面,空余的几间房子需要装饰一些画。

这个时令后,周围巨大的山体都沉默着,这些硕大的沉默似乎都是无言的劝慰。而村庄后面一片模糊的丛林则迎来了最好的时节。春雨绵绵里,树林吐绿,油菜花、苹果花、桃花、李子花等都在争相开放。丛林散发出湿润的气息,宁静的大自然仿佛满怀深情。

人要歇息,车马要停靠,游客到了这深山密林免不了要过夜,于是经再三考虑后便开起了食宿。我们把一楼的六间房子进行了简单的装修和布置,尤其是将妻子的画挂到墙壁上后,顿感屋外与屋内和谐统一。住宿收费每个房间每晚六十元。农家菜是岳母亲自做,妻子也帮忙,每餐收费都比较低。虽然低廉却依然有赚头。因为菜是自家的,床铺是自家的,鸡蛋是自家的,画是自家的,水是自家的,柴是自家的。

刚开客栈不久的一天黄昏,一对夫妻前来住宿,我安排他们住的那间房里挂有妻子画的四幅画,分别是夕阳、山涧、路和山谷。我清楚地记得那细节:夫妻俩进屋后顿时站在原地不动了,但他们的眼睛始终盯着墙上的画看。许久,男客人才说:

“太美了。我仿佛听到新生的喜悦之歌,看到一个静寂庄严的世界……”

“还可以听到小溪潺潺的轻响,感受山峦坠入暮色的深沉。”妻子用温柔亲切的细语、恬静安宁、又略含忧郁的声音接着客人的话说。

“你画的吗?”男客人看着妻子问。

“嗯。”妻子点头。

次日,男客人买走了那几幅画。

妻子的画第一次被客人认可买走后,她把更多的时间都用在绘画上。每天做完家务的第一件事便是到山中去发现优美的景色,并怀着极其深厚的兴趣在同一个地方观察那些熟悉的一草一木在四季变迁中的变化,而且在极短的时间内,妻子又完成了四幅画挂在墙上。仿佛唯有这样才可以赋予已然逝去的这几年时光。

7

进入夏天,白昼在蝉鸣中渐渐煮沸,白炽光线将村庄前后的土地烤出褶皱,庄稼蜷起叶片抵挡热浪。

一天清晨,当我再次翻转身子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一看,已是凌晨六点(我发现我遗传了我妈妈早醒的习惯),但微微的晨曦已透过窗户照进屋里。借着这缕光亮,我看见了我那件静静地缩着肩挂在衣架上的橄榄色上衣。我翻身坐了起来,看着妻子还睡得很沉,且伴随着略有节奏的鼾声。我像观察陌生人那样端详着她那浓黑的头发、眉毛、直挺的鼻梁、圆润的嘴和方正的下巴,以及红色被子勾勒出的身体的轮廓。

妻子被我的翻动扰醒,随后也翻身坐起来,她说有点眩晕。我帮她揉颈脖,轻轻捶背,稍缓解后,紧接着又是一阵干呕。怀孕了?我瞬间想到这事。于是我带着惊喜问妻子:

“是不是怀上孩子了?”

“怎么可能!”妻子笑着说。

“怎么不可能?”我拥抱着她说,“说不定隐秘的生命迹象正在黑暗里舒展着触须呢。”

“要真是这样,就太幸福了。”妻子说这话时,眼中饱含着热泪。

吃早餐时,妻子将这情况向岳母说了。岳母非常高兴,她说:“最好的确认办法是去市里做一次B超。”

去市里检查之前,妻子给她做试管婴儿的主任医生打电话咨询了这事。医生告诉妻子,完全有可能是怀孕了。他说试管失败后有6%-10%的患者在两年内自然怀孕,而且你并没有失败。到新环境后,你心态放松,没有压力,身体恢复得好,激素水平趋于平衡。这些改变可以改善生殖系统功能,增强体质,为自然受孕创造了条件。

但我们还是想确认究竟有没有怀孕,于是我和妻子那天上午乘车去市医院检查。检查结果是怀孕了。医生交待妻子要如何保胎、如何饮食等等细节。我和妻子频频点头称是。

回家后,岳母问妻子,妻子没有回答,她先是缩了缩身子,直到笑声爆发出来。她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她的笑声像一根看不见的线,将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连接起来。岳母知道方惠笑声的含意,也就没再追问。

自此,全家对待妻子像对待大熊猫一样保重保护起来。然而妻子认为这一切都大可不必,该干啥干啥,像牛和马,直到临产都在干活。妻子说的也不无道理,我们也就依着她。但不要她干重体力活,其他轻巧活儿就随她。

夏季末,岳父每天都要去山上看庄稼长势情况,家里那只黄狗从不离他左右。一天下午四点的样子,黄狗突然跑回来站在园坝里,狺狺的狂吠声打破了山村的岑寂。它用前爪不住地刨地上,仿佛园坝下面埋着个什么东西,非刨出来不可。然后用嘴咬着我的裤角往一个方向外拉,我先不知道它的用意,它反复咬着裤角拉。我说:“小黄,有什么事吗?”它抬着看着我,又吠了几声,声音里透露出“就是有事”的意思。我这才醒悟过来,可能岳父真的在山里遇到什么事了。

必须马上行动。我叫上邻居海子二哥、润桃和叶远方,携上担架和绳索,又带上急救包后,便跟着黄狗向山里快步走去。村民们知道后,又有一部分人跟着来了。很快,我们来到大山后面的一个岩洞前,这是一个竖洞,由两个陡峭的台阶下去后,往里走是平坦的,洞里有千奇百怪的钟乳石,还有一条暗河。先前,我和岳父到这个洞里勘察过,本想打造成旅游景点,由于时间关系,就暂缓了。

黄狗在洞前停下,用鼻子尖嗅嗅,嗷嗷地叫几声,像是在哭泣。然后转了几个圈,又东跑跑,西跑跑,无论怎么找,就是找不到岳父。

“一定是从这个地方摔下去了。”我坚定地说。

大家都同意我的意见。我将绳索拴在洞口边的一棵柏树上,然后我和海子二哥、润桃依次拉着绳索下到洞底。岩洞上的蝙蝠受到惊吓后,纷纷飞向洞的黑暗处。搜寻了好一会儿,才在两块大石头缝隙中看到了岳父。

“爸,爸爸。”我呼喊。

只有岩洞给我“爸,爸爸”的回音。只有泪水渗出我疼痛的眼窝——因为岩洞已经无声无息地把岳父吞噬了。

将岳父的遗体拉上去后,人们不约而同地推测起他是怎么掉进洞里的:“一定是站在洞口边不小心掉下去了。”“坐在洞口边缘乘凉时掉下去了。”“他想下到洞里去看个究竟”。

人掉下去了,而且是死了,所以活着的人怎么推测都是合理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岳父一心念着要开发这个洞。但也不至于一个人前来勘察呀?像是有鬼在支使。回家路上我想。又想,岳母、妻子看到岳父血淋淋的尸体后会不会气得晕倒?或者比晕倒更严重?我要怎么做?唉,痛苦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失去这样一位亲人,肯定是痛苦的。脑子里一堆乱麻麻的问题伴随着颤抖的脚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许多邻居已经在园坝里等着。恍惚中,我听到岳母大喊一声:“天啦,你怎么就走了?”紧接着是一阵悲天恸地的哭喊声,中途哭得喘不过气来了,邻居们见状后立刻将岳母扶到屋里休息。妻子眼里噙着一汪泪水,晶莹的泪珠在睫毛间轻轻抖动,仿佛一颗石子在一泓清水里激起涟漪。我想,泪水总比笑容拥有更深的根源。

按照乡俗,人死后要做几天道场。就是这几天中,我陆续听到有人说:“他们家女儿不该回娘家来住。”“不能碰娘家的某些物品,比如锅勺、火柱。”“不能和丈夫同房,否则会影响娘家运势。”其中一个邻居对着另一个小声说:“否则凶事会发生,会带来厄运。”

虽然是一些迷信的话,但也不容我去质疑和反驳。因为无论我看起来多么像村里人,但这些细枝末节总能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外人。

埋葬岳父那天,许久没下雨的天空突然下起了绵绵小雨,那雨声大于形态,干燥的路面早已变得湿润光洁,而落下的一定比听见的更多。正如世间的其他事物一样,萌生、哀走、消逝会融入庸常——幻化为泥土、沙石、微生物或空气了。

自从岳父去世后,家里那只黄狗不吃不喝,而且伤心地整夜整夜的嗥叫,半月后的一天清晨,小黄也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将它埋葬在岳父的坟旁边——让它与岳父生死相依。

“祈祷它来世变成一个好人!”妻子不无伤感地说。

8

与我想象形成反差的是,岳母和妻子都没有过度悲伤。尤其是妻子,她并没有一蹶不振,与其说这是因为意志的坚强,不如说肯定一切存在的态度已经不知不觉地成为她精神生活的基础。唯一变化的是妻子的话变少了,而且更加忧郁。说忧郁是因为我在妻子的笔记本上看到她记录了西班牙画家、作家拉蒙.加亚《苦难》的一首诗: “我与你亲密相伴已太久/以至我将你当作我的一部分/比起你自身,更糟的是/失去你之后留给我的空虚。我想要你/整日贴在我胸前……”

妻子的忧郁十分独特,绝对只属于她自己,就像指纹一般独一无二。妻子的画风也在悄然改变,从最初追求完美的写实,到后来开始尝试用更写意的手法表现乡村的生活气息。人物、劳作、山水,她以细腻的画笔捕捉到了那种质朴的美。她每天画画之前,都会用手托着面颊思考许久,然后才开始下笔。妻子的绘画让我想到梵高,他在忧郁的尽头最为悲凉的那一天用左轮手枪的一发子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于是我从则面提醒妻子:

“梵高在生前也不知道他靠自己的力量赢得了什么!”

妻子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深情地望着我,许久后她才说:“王尔德在《自深深处》中有两句话:‘哪里有悲伤,哪里就有圣所。’‘我们都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光。’”

“维克多.雨果也说:‘忧郁是悲伤中的幸福。’”我赶紧补上一句。

“我相信,艺术与爱仍能成为救赎的微光。”妻子微笑着说,“同时也是一生的事业,明天的事情且不去想它,只希望短暂的每天都过得充实。”

这句话瞬间触动了我泪腺,我想忍住不哭出来没有用,想转过身背着她没有用,任由泪水滴答。原来妻子是用忧郁来调节自己的灵魂,做好准备适应生活的冲击。

我深深地亲吻了妻子。

短暂的每天都过得充实。岳父的去世,意味着我的责任更重大,我必须义不容辞地去完成所有的活儿。

岳母内心同样是强大的,当晨光和小鸟敲响梦的门扉,岳母便和我一起出门劳作了。当清风和花香一下挤进窗户,荷锄晚归的岳母,手提暮色,扶直了黄昏的炊烟,给家添上安详的背景。她是在用言传身教,扶起向上的光阴。劳作中途,我偶尔会向岳母提到邻居们曾经说过的那些迷信的话。

“人家说闲话还是会说闲话。你要是不在意,那些闲话就是个屁。”岳母这样安慰我。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蜂蜜、牛、鸡,庄稼、客栈需要要人手,需要尽快收割、出售。期间,我还主动去帮助邻居劳动(换工),并将学到的养殖技术传授给他们,他们也慢慢信任了我,而且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年底,政府出资将那个吞噬岳父的洞打造成了旅游景点。游客慢慢增多的同时,季节的云朵也翻卷着默默愈合了洞口。

妻子《夕阳》的作品在中国美术家协会举办的会展上展出。

翌年春末,妻子顺利生下女儿,我给她取名成砚清。“砚”取自文房四宝,象征学识渊博;“清”寓意澄澈高洁。

待女儿满月后,妻子说想再次创作那条路的画,也就是大女儿和岳父(还有那只黄狗)坟边上的那条路。我揽下部分家务及劳作的活儿全力支持她。自此,她便背着画板去山上写生。素描完成后,她每天又去那条路上散步,观察玉露湿润的芳草和泥土的颜色,然后回到家中开始创作。

每天给妻子泡好茶,站在她身后看她创作时,我突然明白,艺术不一定要在精致的画室里才能诞生。生活本身,就是最好的创作源泉。

“是的,我们选择在农村生活没错。”妻子像读懂了我内心似的说,“画这条路只是一个引子,它喻意沧桑后的归路,也是一条憧憬的未来之路。”

突然,滚烫的热流涌向喉咙,我想说这是新起点之路,但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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