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年级下半期,因家里交不起学费,便辍学了。那是一九八三年的二月,那时我刚满十三岁。就这样,小小年纪的我便开启了一段种庄稼的神奇经历。那段时间对我来说,虽然有不安,但只是模糊的,我仍抱着希望,仍可以眺望到明天就在未知的蓝天下。
家庭贫穷的根源是父亲不理事,他懒惰、喝酒、打牌、吹牛。他身无分文,但走到哪儿,身后仿佛率领着一支庞大的军队,尤其是喝酒以后的表现特别突出。究其原因,无非是天性和境遇不匹配,灵魂和生活高下悬殊。他生来就好像存在富有之志,但却又无劳作之心。辛辛苦苦所挣的几文钱,全部被他抛洒在牌桌上。而吹牛更是他强项。明明没有米下锅了,他跑到外头说我们家还有一柜子米;明明我们饿得面黄饥瘦了,他说娃儿们身体好着呢。为此,村里的人给他取了一个“冲大炮”的绰号。大凡绰号都带有一定的污辱性。每当我听到有人说“冲大炮”这三个字时,一种灼热感就会在全身燃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起床去耕地呀,这样睡下去,我们吃什么?”这场景是同年立春过后的一天早上,母亲对着睡觉的父亲大声喊。
“那就等着吃屎吧。”父亲迷迷糊糊中提高嗓门吼了一声,然后侧过身继续睡他的大觉。
“真是嫁错人了……”母亲一阵数落后便开始哭泣,我们也跟着哭。当时他们都还是中年,我们也才是少年。漫长的苦痛与煎熬在他们皱纹的尘霜里愈发无助和渺小。而我们姐弟又何尝不是被生活硌出了血?
就在母亲边做饭边唠叨的那会儿,我来到放置农具的屋里摸了摸几十斤重的犁铧,同时在心里鼓动自己:“我也可以去犁地的。”于是,吃过早餐,我扛上犁铧,牵着牛,妈妈、二姐——她长我一岁半,读完一年级就没上学了——背上牛粪和种子,便出发去那片土地。大姐——那时她十九岁,读到初三上半期就辍学了——在家带五岁的弟弟,还要挑水做饭。
母亲的担心不无道理,开春关乎一年之计,山上的玉米、白玉豆、豇豆、四季豆、南瓜得趁天气好时忙活种下去。但前提是必须将地翻耕了,接下来才可以平土、开垄、挖坑、施肥、下种。
我家所在村庄位于贵州省仁市五马镇东北一座美丽的山坡上。实际上,这个村是一个喀斯特山地兼部分稻田和沙地的多样性地形。放眼望去,四周是高山,一出门便是山路十八弯。土地远的有七八里,近的,就是自家园地。种玉米占去近五分之三的土地,其余五分之二种水稻、小麦、油菜、荞麦、高粱、红苕、绿豆等。稻田一年可以种两季庄稼,其中就含油菜或小麦。而玉米地也可以套种豆类和瓜类。
离开村庄约莫四百米便是一片墓地,石碑上还留下模糊的字迹:大清万历年十三日。这是进入村庄的先躯者,经历过不平凡的开创后,他们便永远在此安息了。
我们就这样顺着一条羊肠小道慢慢走,跟着我们的,还有家里那只黄狗。山坡上几乎都是庄稼地,但溪沟边上也有一些林地,树木开始泛起绿叶。桐树正在开花,洁白的花朵漫山遍野的随着春风扬起,又随纷纷落下。大概有两个星期左右的时间,大地自己也会因目迷五色而逐颜开。一股凉风吹来,寒意十足。母亲说:
“这是冻桐花(倒春寒)的季节。”
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到这片沙地,只见母亲、二姐和我满脸都是汗水。稍休整,我给牛套上轭,又将绳索系在犁铧前方一根木根上,便开始犁地。这是绝对的体力和技巧活。别看牛老实,其实它是势利眼,它看我年龄小,手脚不麻利,就使起性子和脾气来,我一扬鞭,它忽地往前一冲,我和犁铧都被摔在地里。我气不过,爬起来拉住牛提高嗓门就是一通吼:
“我天天割草喂你,让你膘肥体重,你现在有本事拉着我摔跤了,不知好歹的家伙。”
说完,我扬起鞭子准备打牛,但忍住没落下。不知道是牛听懂了我的话,还是我掌握了一定的犁地技巧,再耕地时,牛变得温顺和听话了,叫“走”它就稳步地走,叫“站”它就站住,叫“踩沟”它就不会往边上半步,叫“转”它就立刻转过身。
我边犁地,母亲边在刚犁过的土地上将坑挖好,大概五公分深,七八公分宽。二姐用一根绳子拴在撮箕两头,挎在肩上,贴在肚子前,叉开腿往粪堆前那么一跪,俯身撅屁股,撮箕贴地,两臂往里扒拉粪,挎着一撮粪往母亲打的坑里丢一小把。这是去年冬天背到地里发过酵的,有一股淡淡的腐草味。用干牛粪,是因为它有后劲,能在苗子后天的成长中,提供持续的肥力。
母亲挖好坑后,便将褡裢口袋搭在左肩,装些玉米种。右肩则挂个帆布口袋,装些瓜豆类。她左手探进褡裢,抓一把玉米出来捏在手里,依次往坑里丢几粒,隔几行地,又用右手丢几粒豆类或瓜类。那些五颜六色的种子便一跳一跳藏到了土疙瘩后面。豆类是白玉豆、豇豆、四季豆,同时下种南瓜和老品种黄瓜。不是挨着种,要给苞谷让出一条生长的通道,不能密集地挤占它的生长空间。母亲知道种庄稼的规律。不能丢多了,也不能少,这得把握火候。等绿茵出来,苗不成堆,地不留白,但见母亲种庄稼的水平了。
待这些工序都完成了,母亲和二姐又用锄头将坷垃块切成粉末状覆盖到每一个小坑上。
太阳究竟什么时候升起,又是怎样爬上天空的,我竟然一点没有觉察到。发现它时,已经高悬在头顶。
这时,父亲提着一个大灌子将午饭送到地里来了。发红的双眼里显露出一种混沌。他昨天喝过酒,又打牌到深夜,所以今天起不了床。大概是愧疚吧,他没有说话便自个儿去干活了。
饭是青菜玉米粥,下饭的是腌制的大头萝卜丝。那时喝粥对我们一家来说,纯粹与贫穷有关,因为玉米粉可以用水来加稀,延伸,可以成倍地扩大,在粮食匮乏人口众多的贫穷年代,粥的角色就可以一当十,做起来也方便,这就是粥能得到青睐的主要魅力。另外还可以解渴。
许多年后,玉米粥在我心中依然是一种乡土的温馨,是一种善良的柔弱,是一种谦卑的忍让,它包含的更多是一种与世无争的情怀。
这就是我们娘儿仨那天的午餐。然后继续劳作。
在沙地里每走一步,鞋子里全是沙,干脆就不穿了,经年累月,脚板便起了老茧。都汗流浃背。偶一回头,却见山坡阴影中,牛背上有一道明亮的曲线,是它驮的太阳;后边的我们,每一锄切下去,都似一弯水袖,甩出一弧线阳光。弧线散落中,尘埃像透明扇面,薄纱一般,轻轻降落,是映出的阳光。耕地上光影交替,耕作不止,明灭不息。
天穹像晶莹的冰盘从四周开始消融,它的底部还在怯生生地透出光亮,这正是行将消逝的春日余晖的返照。天快暗下来时,这块庄稼地也种完了。母亲说一声“收好农具回家了”。于是我和二姐分别将农具收拾好,父亲牵着牛走在前面,我们一路向家的方向走去。
那次强力劳动后,腰酸腿痛了一周才恢复过来。
二
一月后,大地已经露出一点一点的嫩绿,是玉米苗、豆苗、南瓜苗从地里抽芽了。母亲每天去地里走一趟,每次回来后说:“今年庄稼苗出得整齐,土地神开恩,看来又是一季好收成。”脸上洋溢着庄稼人的幸福。苗子一天天长大,漫山遍野的玉米在大地的宽广中拔节生长。绿油油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烁,在细雨中吮吸。每一株都亭亭玉立,茎并着茎,根须在地下交错,叶与叶互相摩挲着絮絮私语,而一道道的绿浪,被风推到更远的地方。
该是薅玉米头道草的时候了。这是细致活儿,松土锄草时用力要匀,仔细盯着株根,锄头往前一探,压住拉回来,便是锄下的一溜野草;往前走两步,再拉;跳出行垄的玉米苗,尽管除断,并不可惜,留强去弱;只是垄里的野草,得用锄尖儿轻轻挑断,或弯腰拔一下。
随后是收割稻田里的油菜。犁田插秧的季节到来了。我们的稻田属于半干旱型,虽然上流有一条沟渠,但管着四个自然组百十户人家,所以多半也靠老天的雨水。能把握时机把田犁好,且把秧苗插下去,就相当于把握好了一个新节令,因为节令是农作物生长的关键节点。
那年收完油菜后的一天正好下了一场雨,原来干涸的沟渠里流淌着哗哗的流水,家家户户趁这水势开始犁田,有的人家甚至晚上也打着电筒加班。因为我们自然组的稻田在最下边,白天沟渠上头的人家将经流的水截到自家田里后,流到下边的水就少了。父亲的懒惰当然不是绝对的,他也犁田,但属于磨洋工型。看着父亲这样磨洋工的节奏,全家人的心都急到了嗓子眼。急有啥用,他依然躺平。
其实我们家的土地本身也不少,由于耕种不及时,或者没有钱买化肥,每年收成都很差。到了夏初,就青黄不接了。那时我想,只要不差粮就满足了,可现实真的不是幻想中的爽文——每年继续差粮。我决心要改变这个现状,尽管年龄尚小。
一亩多稻田,父亲犁了两天后还剩下三分之一。之后的一天黄昏,我和二姐商量,晚上去犁田。她问我能否行。我坚定地说行。话是这么说,但心里还是虚的,毕竟犁田相对犁地要复杂一些,体力付出也要更大一些。母亲的同意是无奈的,她叮嘱我们要注意安全。父亲则无所谓,仿佛我们姐弟俩是他从山沟里捡来的。
吃过饭,我扛着犁具,带上手电筒,二姐则扛着小耙,牵着牛,姐弟俩像出征打仗似的出发了。稻田离家有八里路程,而且是一条泥地小道,行走一段距离后,绯红色的云霞叠成了一座座云山,而在西半天的天际,则堆满了发出古怪银光的涟漪状云霭,看上去就像鸭绒。
大概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到稻田处。这时段,犁田的人家的确少了,沟渠里的流水哗哗地向下流去,我将流水截到自家田里,然后在父亲犁过的地方接着犁田。二姐在犁过的田里用小耙将稀泥巴挖起来修补田埂,因为田埂里的断裂缝,或老鼠洞如果不修补好,就会渗水。而我的犁田刚开始并不顺利,要么犁铧压深了牛拉不动,要么浅了犁不到位,有时还一滑而过,不一会儿,身上全是泥浆,折腾了好一阵才基本掌握了要领。
但此时天已黑,二姐打着电筒,并牵着牛绳在前边走,我在后边掌握犁铧。偶尔停下休息,抬头看天空,微微发绿的毛茸茸的星星好似一只只大大的萤火虫一闪一闪。
“你累不累?”二姐问。
“当然累。”我回答。但仅仅限于这简短的一问一答,于是又继续默默地劳作。用现时态来描述那天晚上的我和二姐的犁田经历,仿佛我们身上一切坚固的、结实的东西,都在令人厌倦的流动中融化,只剩下头颅,或双眼。随后是一种精准的痛苦感漫延全身,而不是模糊和不确定的感觉。就像在幻梦中一样,这是一种消耗性和破坏性的疲惫。牛也同样。但必须坚持。
大概晚上十二点就犁完了剩下的田,尔后是耙田。父亲之前犁田时把耙放在了田埂最里边,稍休整,换上耙(长方形的木边框上钉了二十来颗钉,相当于一把大铁梳),又用稀泥巴堆在耙两边的框上,以增加重量,便开始了耙田。这道工序也是体力与技巧的结合。二姐依然在前边拉着牛绳,我在后边掌握着耙的轻重与方向。这样,耙齿才能有效施力于刚犁起的土块,将其耙碎,以此往复直到土块被耙成泥浆。
月亮西斜时,完成了耙田。实在扛不动犁铧了,便将它与耙放在稻田最里边的土坎上靠着。我和二姐赶着牛回家,电筒已经没有亮光了,只能依着一点月影走在山路上。行走没多久,模糊的天际隐隐传来闷雷声,头顶的云大片大片地聚拢。风开始凉飕飕地刮起来。月亮被云层遮蔽后,大地上一片黑暗。说是走,其实是爬,因为要弯腰下来摸着前方的路标才能放心迈出下一步。
“要下雨了,赶紧走,二姐。”我说。
“能赶紧吗?”二姐边说的时候边弓着背在前边摸索着小心翼翼地前进。这时,一道闪电在头顶的天空一闪,厉雷便在我们脑袋上方山崩地裂炸响了。闪电照亮的瞬间,我和二姐牵着牛赶紧往前走一段。紧接着就是豆大的雨点落下来了,闪电和雷声交替不断,前行更加困难。我们姐弟俩的身上在犁田时就湿透了的,此时淋在身上的雨水无非是进一步增加了湿度。由于雨滴挡住了视线,更看不清前方的路标了,只能在原地站着等雨停了再走。过了好一阵,雨还是没停。二姐提高嗓门大声说:
“慢慢摸着走吧。”
“好。”我同意了。
于是我们和牛又一步一步摸索着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雨也停了。云层散开后,稍稍有一点光线可以看清小路。忽然,牛的脚一滑,随着“簌——”的沉闷声瞬间就坠落到高坎下边去了。我和二姐立刻感到问题的严重性——怕牛摔死了。不管死活,得下去看看,我摸索着从另一侧下到高坎底部,一看,牛站着,我摸了摸它的四肢,还能走动,没有伤到它筋骨。冥冥中,像是上天在保佑。而刚才那个“簌——”的声音,回荡在我耳畔,这个真实、巨大而露骨的声音让我战栗。我牵着牛从另一侧缓坡回到了路上时,听到二姐在哭泣,她的哭声感染了我,我也跟着哭了起来。
那哭,是两个未成年人在尚未明朗的世界,愈发不知道来路和去路的一片茫茫然;那哭,是达到了张力最后的极限的一种绝望;那哭,是由生活的艰辛转化过来的痛苦的眼泪。
泪眼蒙蒙中,前方有一道亮光照射过来,待走近一看,是父亲打着手电筒来接我们。
“你两个砍脑壳的,这天气多危险。”父亲生气地说,“稻田一天不犁就要全家人的命了?”往前走几步,他接着说:“你们这样做,邻居们都会说我的坏话,我面子往哪搁?”
我和二姐都忍着没有说话,就这样跟着父亲往前走。快走到家时,听到了鸡鸣声,这时天光也亮了。母亲看到两个泥人终于回家了,一个劲儿抹眼泪,然后将热饭端到桌上,喉咙像哽着个什么东西似的说:
“吃吧,吃了赶紧睡觉。”
我们狼吞虎咽吃完饭,换下衣服,再擦洗全身后便上床睡觉了。那一刻钟,睡眠就是遗忘:什么生活的戏剧、它的错综复杂的种种的执念全然消失。
在重生的幻觉中,每次醒来都是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新的希望。
三
接下来的几天是将农家肥背到犁过第一遍的田里发酵。同时,刚犁过的田也需要浸泡一段时间,让粗糙的泥块完全变成泥浆后才能犁第二遍,这样插下秧苗后,保水效果就特别好。
经过那晚姐弟俩的犁田后,不知道是不是父亲怕别人说坏话,抑或因为愧疚?鬼才知道他的想法。总而言之,他多少有点改变。
背完牛粪到稻田,旱地里的小麦也到了收割的时候。必须趁天气好时抓紧时间抢收,一旦下雨,成熟的小麦粒几天时间就会发芽。母亲、大姐、二姐、我,边收割,边用背篓背到家里,父亲则用木质四框型半斗拍打小麦。又趁天气好,立刻将小麦粒晒干。这是全家人新的一季口粮。
那时家里有石臼、石磨。虽然离家远一点的地方有打磨小麦的机器,但为省几个钱,宁愿自己加工。我和二姐依然是搭队的组合,我推磨,她添加麦粒。每次丢到磨眼里的麦粒不能多了,多了磨出来的面是粗糙的,还得重新加工。但也不能少了,少了会增加石磨齿轮的磨损。
“我今后要找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二姐添加麦粒的时候忽然严肃地说。
“我今后也要找一个像你一样的女神。”推磨是很费劲儿的,我喘着粗气随即回应她。
二姐人特灵性,山地里生长着许多野贝母,别人很难找到,但她每次去挖都收获满满。一个季节下来,她挖的贝母要卖三四百元。也会找菌子,每逢赶集,她将拾到的菌子背到街上去卖,一次能卖几十元。二姐长得漂亮,也可爱。而我,在她心目中或许算得上勤劳型的男人吧。那时年少的所有幻想,都在彼此投射的光亮中看到未来的目标——勤劳和质朴。根本不会有其他多余的奢望。
我和二姐当然也有争吵,这时,就会动用微不足道的词汇量骂对方,然后各自气呼呼的好一会才说话。
大概两小时,七八斤小麦磨完了。二姐用筛子筛出细面,面麸则留给家里养的鸡和猪。
这时就轮到母亲上场了。老实说,她是个绝佳的主妇,简朴的屋里一尘不染,刷得干干净净的深锅与长柄浅锅整齐并排在炉台边,像一双擦得光亮的鞋。此外厨房里还有山葱。我在给炉灶里添木柴,噼啪燃烧,烟雾又甜又呛,火焰明亮摇曳。母亲开始和面团,小汤圆般大小,然后倒在苞谷饭上蒸。这是一种最简单的吃法,但也特别好吃。
二十来分钟就蒸熟了。母亲又将山葱拌腌菜,这就是一家人简单的晚餐。虽没有山葱炒肉、山葱煎鸡蛋,但新鲜的面团加葱拌腌菜也是人间的一道美味。看到我们吃得开心的样子,母亲的脸上总会露出自信和养家糊口的安心。突然,我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姐姐和我的肉体会不会是用母亲和的面团做成的呢?
十天后,家里要插秧了。父亲犁田和耙田。母亲、二姐和我,天还没亮就到离家很近的一块稻田拔秧苗。拔秧苗也是个技术活儿。弯腰,撅屁股,两只手贴着水下秧苗根部,一小撮一小撮地拔。一次抓多了很费劲,也容易会断根。待双手拔满了秧苗,便把两把秧苗合成一把,左手掐住秧苗半腰,不断在水里冲洗,右手伸入秧苗根部揉搓,将秧苗根部的泥土搓干净。一般是两次合成一大把,然后用稻草拦腰一绑,将其立在水田里。娘儿仨花了几个小时拔了一百七十多把秧苗,可以管插一苗多稻田。
太阳从对门山头上升起来了,漫天橘红色的光彩,天空非常明净,没有云彩。母亲、二姐和我各自背着几十把秧苗赶往远处的稻田。这时,田野上劳作的人们已经多起来。这片稻田属于梯次型,一块一块依次往上。站在高处往下看,阳光被每一块稻田里明晃晃的水给融化了。
此时,父亲已经耙好了田,他将牛放在稻田边缘的草地上吃草,准备与我们一起插秧。
我们将秧苗均匀地撒到田里。没有拉线,因为稻田外缘和里边是弯曲的。插秧前,母亲说:“秧苗的前后、左右距离一根筷子不到一点。取四五根秧苗将根须插入泥里就可以了。”说完,母亲给我们做示范。母亲是干活儿的好手,她动作麻利迅速,给人一种轻松甚至轻盈的感觉。她仿佛不是在做艰苦繁重的农活,而是在做一件自己极为喜欢的事情。我和二姐按照母亲的要求开始插秧。阳光白晃晃的特别刺眼,天空遥远而空旷,田野上也没有一丝风。除了插秧时脚往后退搅起的轻微水声,四周一片安静。不一会,母亲就插得比我们多了四五米的距离。父亲插得也不多,与我们相当。他烟瘾大,插一会,就到田埂上坐着抽旱烟。已经是中午了,气温达到最高,阳光照在水里反射出火花一样令人目眩的光,似乎可以听到阳光滋滋燃烧的声音,这是一天中最为酷热之时。但我们没有休息。其实也没有地方休息,因为田埂上没有一棵树可以乘凉。当然最为重要的是今天必须赶在天黑前将秧苗插完。早晨喝下的那碗玉米粥,到这时已经消化殆尽。
这时,大姐带着弟弟,背着午饭送到田里来了。她在稻田边上找了一个平坦的地方铺上一块塑料,然后将苞谷饭和面团分别打在四个碗里,拿出筷子,取出半斤苞谷酒(但凡劳动,父亲都要喝酒),又将炒好的一盆白菜放置在中央位置,说:“快吃,饿很了。”话毕,大姐便下到田里插秧去了。
吃饭时间也是短暂的休息时间,前后就半小时,但吃饭只花了十多分钟。吃完饭,我们的脸上都汗水淋漓,前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收拾完碗筷,母亲,我和二姐又下到田里开始插秧。父亲则慢慢饮酒。弟弟在田埂上玩耍。
下午的风终于吹来了,吹过炙热的田野,这阵难得的风像一剂催化剂,大地瞬间从被炙热所笼罩的死寂中催醒。就这样插秧三小时后,黄昏终于来临了,但天空依然非常明亮,炙热变成了温热,让人感觉舒适不少。
“我的腰都快断了。”二姐忽然说。
“真的,我也是。”我搭腔。
“你们站着休息会,捶捶腰。”母亲带着关爱的语气说。
我和二姐按照母亲说的站着休息片刻,又捶了捶背,而后继续干活儿。父亲喝得醉酗酗的,摇摇晃晃地下到田里准备插秧时,一个趔趄,把我们刚插好的秧苗都给踩倒了。我们都责怪他,母亲直接骂他不是个人。
刚才还空无一物的天空这时有了燕子的身影。稻田剩下不多了,大家都比较辛苦。月亮浮在天边时,我们才插完秧。回家的路上,大凡遇到邻居(女性),父亲尽跟人家开些无趣低俗的玩笑。随后又被邻居骂得狗血淋头。这时,母亲就是消防员、灭火器。到家是晚上七点半。大姐迅速做晚饭,她中午做得多,只是将冷饭炒一遍,然后再煮一个酸菜汤,便是晚餐。
饭前,母亲把衣服脱了擦洗上身,在微弱的灯光下,鼻梁显得亮晶晶的,长长的头发散乱地垂落下来,一对大乳房轻轻晃荡着。她无所顾忌,而我却看得害羞。
吃过晚餐后,我们分别上床睡觉。弟弟和我睡在一起。他不停地问我关于插秧的问题,一问一答中,他很快就睡着了。我坐着看了会四年级的语文书,尽管没有上学,但我每天都会利用那么一点时间学习,因为我想在秋天继续上学——直接读五年级。读着书,白天出现的人物、场景依次在我头上忽隐忽现。我不时在困意中掐自己的人中,实在太累了,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四
秧插完后,接下来是在犁过的小麦地种红苕(红薯)。我和二姐先垄地,并在垄地上挖一尺间距的小坑,再丢一小把干牛粪在小坑里。母亲将培育的红苕藤用镰刀割断,用剪刀剪成两节,再用稻草捆成一把一把的,然后背到地里。一节埋沟内,一节发芽,最后手拢回泥,如此一垄垄栽下去,很快便成亩连片了。
红苕耐旱、生命力强、结实多,随便种下都会收成。加点牛粪,会长得更好。它的嫩叶可以当蔬菜,而苕块则是粮食,苕藤用作猪饲料,地垄下的老藤还可以喂牛。总之,在我们眼里,红苕全身都是宝。
干完种红苕的活儿,山地里的苞谷需要薅二道草了。天蒙蒙亮就得上山劳作。上到山坡,跨过雾中山溪,顺曲折的山路往上走,一路爬山,一路回望,却不似平日一览无余,而是上下左右茫茫一片,没了我们村庄,看不见了。鸡下蛋狗打架猪嚎叫,听不见的,太远了。等眼前忽然有了蓝天,再回头看,雾锁的山沟,竟是一条绿色的沟,往上延伸。白云有滚滚形状,顺山沟蜿蜒,像是迤逦西来,缓缓东去。每一道山沟都布满了白云,在云深之处,走上云端了,回望云河,真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薅二茬草时,苞谷已经成行的了,能拉锄,快。地好锄的时候,我干脆懒人手段,攥着锄把的头儿,弯腰把锄探出最远,慢些拉回来。不管怎么说,年龄尚小,劳动一会儿,全身开始酸痛。我抬头看看天空,望望群山,又一声长叹。
“到下学期报名时,你是读四年级,还是上五年级?”母亲停下手中的活儿问我,没等我回答,她又指着村庄延伸出去的那条小路说,“惟有努力读书,才能从那条小路走向一个开阔的未来。”
“我想读五年级。”我说。
简短的对白后,又沉默地劳作。每次休息间歇,母亲都会深情地唱一首山歌:“脚踏梨子树,掰开梨子桠,摘朵梨子花,摘朵头上戴,摘朵戴回家……”声音婉转绵长,很美很动听,简直就是原生态。我理解母亲在承受着生活酸腐的同时,放声唱出山歌来开心和缓解疲劳。中午饭是从家中带来的馒头(这是母亲头一天晚上蒸好的),加腌制的酸盐菜。带的茶水喝完了,就到沟边喝山泉水解渴。吃完饭,父亲在地边上的草丛里睡觉,我们继续薅草。活儿干到傍晚,还得在庄稼地周围给牛割草料。此时,蓝天正在西斜,渐渐变红,越来越亮。西边天上云缕缕,拽出飘纱丝丝,薄薄微云,涂红透金。山坡上方的山顶上,有个红日,巨大无比。它还没降落在成血红夕阳,而是鲜红一轮,停在半空,亮从红里透出,红得有些透明。它表面,它周围,一团一团火焰在燃烧。
回村时,眼前只见柴垛剪影,全村家家户户都从山野里回归。每个人背上差不多都背着一个背篓,里边装的是牲口的草料。
一月后,稻田里的秧苗逐渐长高,但叶片还是黄黄的。黄,证明秧苗营养不良,如果不及时施肥,收成就会大打折扣,甚至颗粒无收。在无钱买化肥的情况下,母亲想出了用猪粪灌秧苗根的土办法。
父亲不以为然。他的浅显哲学观是把庄稼种下了就万事大吉。他养育儿女的哲学观与种庄稼如出一辙。
母亲、二姐和我开始挑猪粪去灌秧苗。挑猪粪,就是将猪拉的屎装在两个圆木桶里(我和二姐都只能装大半桶,母亲则装得满满的),然后再将两个桶的竹套挂在扁担的两头,挑起来便出发了。前半程走走歇歇还觉得轻松,但花费的时间也比较多。母亲说学会换肩更省时省力。于是我们尝试着边走边换肩,换几次后,载重的扁担像是绞进了肉里,疼得人眼冒金星。除了忍,的确没有任何办法。
汗流浃背地将粪挑到田里,稍休息,把粪倒在一个小盆里,又将盆浮游在秧苗空隙处,再用手抓起(那时还没有塑料手套)一小坨猪粪往每一棵秧苗根部塞下去。粪的恶臭在田野里缭绕。用了两天时间,才将一亩多稻田的秧苗灌完。
又一月,地里的红苕藤已经长有两三尺长了,需要翻一翻,因为红苕藤的每一个节处会次生根须,这会影响地里红苕的生长。而那段时间,我家每天的主菜就是红苕尖蘸辣椒水。
炎热的夏天,除了隔三岔五对稻田进行放水管理,其他农活几乎忙完了。我开始学习用竹子编织网鱼的篾兜。这种兜的结构是下边平整,中间宽,收口时能伸进一只手就可以了。我们家离五马河不远。每天清晨割完草,吃过早餐,掰几个嫩苞谷作为网鱼的诱料,就慢慢走到河边,在一片浅水滩上选准一个位置,再用手挖一个小坑将鱼兜放置下去,用沙子回填将鱼兜四周,留一个进口。这时,我用嘴啃下苞谷粒,咀嚼成包浆,吐到手中捏成团再放到鱼兜的底部,回到岸边休息十多分钟,估计鱼儿进网了,就又慢慢走去鱼兜那儿。接近时,必须压低身子,必须轻起轻放脚步,以免人影水声惊吓到鱼儿,然后一个快捷精准的伸手将网兜口堵住并快速提起。运气好了,一兜能网十多条小白鳞鱼。收获鱼儿瞬间的那种心情,连同人,仿佛被溶解在流淌的河水中了。直到下午,提着七八斤鱼儿回家了。
大姐是个好主厨,也是干活儿的能手。她先将鱼儿破肚,清洗干净后,用面粉搅拌在鱼儿身上,再放到油锅里炸,不一会,一盆浅黄色的鱼端到了饭桌上。鱼肉滑嫩如绸,香味在舌尖化开,暖意从胃里漾到心尖。饭后,唇齿还余香袅袅,仿佛连指尖都浸透了温柔的满足。
五
七月,玉米彻底成熟。玉米可以分两个阶段吃:第一阶段是棒子里的玉米刚长成粒的那会儿,嫩,用柴火烧着吃,用水煮着吃,将玉米粒磨成浆,用玉米叶包着蒸成粑来吃,用嫩辣椒炒玉米粒吃;第二阶段才是将干透了的玉米粒磨成面,或磨成米吃。
成年后读爱德华多.加莱亚诺《火的记忆》的小说,里边有段文字记述了玉米的传说:“诸神用玉米做了父亲和母亲。用黄色和白色的玉米,揉制了他们的肉。于是,女人和男人看得和诸神一样远,他们的目光延伸到整个世界。”
是的,玉米从美洲的墨西哥延伸到了世界的每个角落,并填饱了数十亿人的肚子。用玉米化作父亲和母亲,这本身就是一种神意。
每天一大早,我们就背着背篓去到山上,首先掰下玉米棒子,待背篓装满,背到平地处堆放起来,一次一次,直到整个地的玉米棒子掰完。接下来是砍倒玉米秆,再用棕树叶捆绑起来,然后围着某棵树一层层码上,五堆或八堆。这是入冬后牛的尚好干粮。
背玉米棒子回家才是艰辛的活儿。背篓装满后,还得在齐口的地方再一圈一圈往上插大一点的玉米棒子,里边填小一点的玉米,直到冒起来像座光秃秃的高山。背着几十上百斤的玉米从山上往村子里走,一步一步,肺活量简直大到无法想象,而心脏的跳动仿佛也合上了祖先的韵律。就这样一趟一趟,将堂屋堆得满满的。
那时候,像这样艰辛却带着温情的劳动培养了我,教育了我。
入夜,一家人坐在小凳上开始撕玉米棒子,撕到打瞌睡,撕到鸡叫第一遍才算完工。
待玉米棒子干透后,用镩子剥玉米。玉米粒掉在铺在地上的簸箕里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我们就这样攥着镩子在玉米棒上捅了一下又一下,直到全家人够吃一月或两月。
接下来是挖红苕。割掉红苕藤,用锄头顺着苕根的侧面挖下去,泥土挖开后,露出红杏杏的、紫色的、白色的、或大或小的圆滚滚的苕,再用手捏着苕根轻轻一拔一提,一窝三个或五个红苕就这样坦露于天下。抹掉泥巴,装入背篓背回家。
那时家里做饭都烧柴火,丢几个红苕在柴火里烧着,饭做好了,红苕也熟了。于是,我和姐姐、弟弟争抢着烤熟的红苕,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一个个被烫得咝咝吸气。
为了适应各种口味,母亲会变着花样做来吃,蒸、煮、烤、红苕干等。而最为拿手的是母亲做的红苕饭。饭里混着红苕,每吃一口都像漾着蜜汁一样,而且满嘴都是甜糯与芳香,令人回味无穷。
稻田的秧苗经过前期的施肥,径秆已经长成粗壮的深绿色了,而且正在抽穗扬花,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都会在心里产生联想:我是不是也要像秧苗一样茁壮地成长呢?过去这段时间对自已年少的生命抵达了极限有一种朦胧的认知:经过绝对的温度和绝对的付出后,辛酸和挣扎幻化成希望——我要读书。那天看稻子时正好下了一场雨,太阳短暂地从云层中穿破而出,一切都浸满了阳光又让人眼含泪水。
于是那年八月,我重新走在上学的路上。我相信母亲说的,这是一条走向未来的开阔之路。
母亲会手工缝制衣服,会做布鞋。开学之前,她连夜加班,给我缝制了一套服装,做了一双布鞋。穿着崭新的服装和鞋子坐在教室里,那种舒适和轻盈感觉令我吃惊,记得我为此兴奋了很长时间。
不久,稻谷也成熟了,趁周末,我照常帮助家里收稻子,一亩多稻田,收了一千七百斤稻子。那年的整个庄稼简直就是大丰收,粮仓里堆满了谷物。
九月,刚满二十岁的大姐要出嫁了。出嫁之前 ,家里要准备嫁妆、衣物、粮食、蔬菜、肉类。嫁妆请木匠来做,粮食得自己加工。我和二姐每天的劳动是在自家石臼里舂谷子。用了两周的时间,舂了五百多斤大米。
大姐出嫁后,我和二姐的劳动量更多更大了,尤其是二姐,上大山下田地的热情丝毫没有减退,为了那些心心念念的庄稼、贝母、菌子、猪草、牛草、野菜、野果,也为了支持我和弟弟的读书,她不辞辛劳地踏破鞋。
她在用心浸润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