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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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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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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德女孩

1

我偶尔会翻开《塔木德》读,有一天当我读到“美德培养”这一章节时让我想起一个人的名字,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我那时在拉萨市某宣传单位上班,人年轻,还没有谈女朋友。现在想来,自责的同时,对此有了全新的认识。因此,我想以慰藉自己青春期的内心重负为动机,把这件事详细地讲述出来,内心就释然了。

“美德培养”这个章节里充满着做人的智慧和化解危机的良谋。其中一句是:“如果你为他人做了许多善事,你要把它看得很轻。如果他为你做了少许善事,你要把它看得很重。”她正是按照这句话的内容来践行她的美德的。

我们相识在拉萨市一家“欢乐OK厅”,那时她在这家歌舞厅当服务生。记得有天晚上在这家歌舞厅喝啤酒还剩下最后一瓶时,她来到我面前。

“还没喝好吗?”她微笑着问我,并挨着我边上坐了下来。

“很快。”我回答的时候,内心是惊喜的。

“我汉族名字叫杨美德。”她介绍说,“藏族名字叫央珍,来自尼洋河畔。”

“很高兴认识你。我叫程前,来自贵州遵义。”说完后,我顺手拿起一个杯子倒满啤酒端给她喝,她拒绝了,说喝多了对身体不好。虽然有点尴尬,但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妥。就这样聊了大概十来分钟,我就已经被她浑身散发出的芳香搞得头晕目眩。

那次见面后不出几天,我自然而然满心期待地重返了这家OK厅。记得那晚唱了一首黄家驹的《海阔天空》,唱罢,杨美德使劲为我鼓掌,这给了我极大的信心。而后她主动端起一杯酒来到我面前,由于嘈杂,她提高嗓门说:

“知道吗,当这首歌的旋律响起时,我就会有一种沉浸在歌曲中百感交集的离愁心绪。”

我当然没有黄家驹那略带浑厚嘶哑而又高亢明亮的诡异嗓音,但自我感觉唱得还不错。至于歌曲背后隐藏着什么阔大的力量,或者与她生活轨迹有什么关联,我没有想太多。我举起酒杯说:

“谢谢你夸奖。来,干杯。”

干杯后,她依然忙碌地穿梭在各路客人之间。鉴于这种情况,我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斗胆约杨美德在OK厅关门后见面。结果杨美德竟奇迹般地给出了“OK”的手势。

走在夜晚的拉萨街头,冷空气袭遍全身。我把手揣进裤兜,杨美德却大方地挽着我的衣袖,往前走的时候她这样说道:

“今天有好些客人点名要我作陪,他们都想待关门以后约我,但我是从来不会答应客人要求的,这是一个原则问题。可是不知为什么,今天就来见你了。”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一位天女下凡在金黄色的光芒中。我敢肯定,我在杨美德眼中就是那个与众不同的男人。从那一天起,我迷恋上了杨美德。

2

往后的日子,杨美德不时会主动打电话联系我:“我正在看书呢。你呢?”她用她那迷人的声音对我轻轻说道。为了证明自己口无戏言,她还会把书页翻出籁籁的声响。

“看什么书呢?”我问她。

“《静静的顿河》。”她说。

“听说过,但没读过,也想看看。”

“值得一读。”她说。之后便挂掉了电话。我原本就喜欢文学,于是第二天,就去新华书店买了三本《静静的顿河》,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开始细读这部小说。

后来我们发展到通信,尽管同在一座城市里,而且她的住处离我的住宅也不远。隔三差五的,我都会收到她给我寄来的信。信的内容具有文学性和生活的指向性,且字里行间流露出一连串对我的赞美。

一个周六的下午,她约我去她住处坐坐。我搭了一辆的士去到她的小区,老远的,就看见她在门口等着我。走近一看,她穿一条黄白相间的花格子连衣裙,配一双半跟黑色皮鞋,搭配十分得体。长发在微风的吹动下,不时向左右摆动。她冲着我微笑的时候,洁白的牙齿和淡淡的口红显露出一种自然之美。

不一会就走到她租住的房间前,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十分整洁的客厅。“请坐。”她指着沙发说,接着又指向阳台,“那张桌子就是我经常写作的地方。”她会写作?我着实被震惊到了。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和油墨书香的混杂味道。我坐在沙发上,两眼不停地看墙壁上的挂历,就这样安静地等待她给我泡茶。

“请喝茶。”杨美德将泡好的茶递给我。

“谢谢!”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这时,杨美德将她之前的生活经历娓娓向我道来:

我老家在林芝市八一镇。父亲是军人,山东人。妈妈是藏族。我父亲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就去世了。1995年高中毕业后,我先帮助妈妈做家务,后来考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自此,我开始承担起了家庭的重任。

那时每天除了上班外,其余时间我是靠读书来打发时光。对书籍的渴望占据了我全部的思绪,读着读着,内心里的文字就溢出来了,于是我尝试写了些诗歌或小说之类的发在网络上。刚开始并没有想用文字来改变命运,只是觉得没有书读了,但可以继续用这样的方式来学习。

上班两年后的一天黄昏,一位阿姨邀请我去茶楼喝茶。我应邀前往。见面寒暄后,阿姨像母亲对女儿那样问我这样那样的问题,我都一一告诉了她。她说她叫张华美,在北京工作。她说每天看到我学习很认真,就想了解一下我的情况。知道我喜欢读书写作后,就叫我写一篇小说给她看看。一周后,我按照她的要求写了一篇《在酒店》的小说交给她。不久,小说发表在《民族文学》1997年第5期上。

临别那天,张姨送给我二十一本文学名著,鼓励我多读书,希望我一直写下去。听着她的温暖的话,一种奇妙的磁场在我们之间流动。

自此,我如饥似渴地读,不舍昼夜地读,并相继写了一些文章发表在杂志和报刊上。期间,心底深藏的那份思念每天总是被太阳升华、提纯,直到澄净。而后,我决定停薪留职到拉萨打工。到这家OK厅是为了体验生活,是为了写一部《旋转舞厅》的小说。我相信自己能成为作家之前,会为这一决定的突然性所驱动。

“祝你早日成为作家。”我鼓励她的同时,频频赞扬她,“你有我不曾有过的观点和想法,见过生活中我未曾见过的东西,你的才华禀赋和吃苦精神让我肃然起敬。”

杨美德说了几句谦虚的话后,便去厨房做饭。不一会,她煮了两碗面条端了过来,吃过晚餐,杨美德把我送到楼下。我感谢她请我吃了晚餐。

“希望不是很难吃。”她微笑着送别我的时候说。

3

自那次见面后,由于工作较忙,差不多有一个月没去她上班的OK厅了。一天吃过晚饭后,我去找她,没见人。问前台服务生,她说她前天就辞职了,具体去了哪里,她也不知道。我折回到街上,边走边拿出手机准备给她打电话,这时才想到她未曾给我留过电话。我一面走,一面呆呆地想着心事,这时,有人在我后背敲了一下。我瞬间反应是别人不小心碰着我了。当我转过身来定眼一看,原来是杨美德。真是机缘巧合。

“吓我一跳,正找你呢。”我惊喜道。

“这么巧,我也在找你。”

“辞去工作也不打个电话说一声。”

“如果今晚遇不到你,我就会打电话向你报告。”

“新的工作,找到了吗?”

“新的工作。”她重复我的话,“不,我辞职是打算专职写作。”

我相信,她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也是一路行径的标记。

“但愿你能实现自己的梦想。”我真诚地送给她祝福。

“谢谢!”她说完后转过头来看着我,问,“你明天有时间吗?”

“有。”

“九点在邮政局门前见。”她边说边指向邮政局那个方向,那里离布达拉宫广场两百米距离。

我答应了她。那天晚上的天空多么明亮、纯净,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液滴。

次日一大早,我搭乘一辆人力三轮车前往邮政局。我以为我来得够早了,没想到她来得比我更早。下车后,我三步并着两步径直向她走去,而后来到汇款柜台前。她领取了两张汇款单,然后开始摊在桌上填写:一张是寄给一个叫曲珍的两百元,一张是寄给一个叫尼玛的两百元。填好后,我们排队等候汇款。给陌生人汇款,我立刻联想到可能是资助贫困学生什么的。因为当时我也在资助一名学生。于是我问:

“是不是给学生寄钱?”

“没错。”她说,“已经一年多了。”

寄完钱,我问还要到哪里去,她说到拉萨市盲童学校去看看孩子。这是一所德国盲人建立的学校,里边有四十多个盲童。我正想问她怎么会与这所学校有联系,她却先开口了:

“刚来拉萨的时候,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广告:招盲童志愿者。我便报名参加了。”

“原来是这样啊。”

我们搭了一辆的士前往盲童中心,大概十来分钟就到了。大门口贴着英文告示,注明开放参观的时间。她前去敲门,门随即开了个小缝,有个弱视的小女孩探出头来张望,杨美德用普通话向她打招呼,那小女孩一听,亲切地用生硬的普通话喊了两声:“姐姐来了,姐姐来了。”随后我们一起进入到大院。这时,盲童们正在玩游戏,见有人进来,便停下游戏聆听,当他们听出是杨美德的声音后,就一起跑过来拉着她的手热情地问长问短。那时那个德国女盲人校长回到她的家乡去募款去了。我和杨美德与孩子们坐在一起,听他们聊天,听他们弹唱。这里边的盲童,绝大部分都是先天盲。有时我也闭着眼睛想象他们的世界,但无论如何我是想象不出的。因为我再怎么闭上眼睛,却始终有天空、大海、河川在眼里浮现。而他们,绝对不知道天空、大海、河川是什么样。

虽然这些盲童看不到光明,但可以感受到人间的温暖。

4

不久,杨美德的《旋转舞厅》的中篇小说在一家有名的省级刊物发表了。小说是以第一人称叙述的,共二十五节,五万多字。

我承认杨美德这篇小说极其打动人。她能从更为根源的层面上回望生活的悲苦和创伤,笔墨执着地袒护伤痕,充满探索的力量。且文中的插曲、意象、场面、语言等,都将这篇小说描写得十分精准。我觉得她在写作上有天才的成分。

读完这篇小说后,我心绪复杂且难以平复。我觉得我与杨美德的差距越来越大,特别是在文学修养上。于是,我内心开始排斥杨美德,不,是排斥与她谈恋爱。这样,她的形象便在我睁眼闭眼之间形成一个阴影在弥漫,我不再去找她。

接到她打来电话是读这完这篇小说的一周后,那天正好是周末。

“您好,我是杨美德。”

“嗯。有事吗?”我语气生硬、冷漠。

“想约你见见面,不知道哪里合适?”

我没有作声。因为沉默得太久,杨美德以为是信号中断了,便又问道:“喂,喂,你没听见吗?”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安。

“听见了。”我声音依然冰冷。

“在哪里见面合适呢?”她重复了一遍。

“适合闲聊的地方都可以见面。”

静等了大概几秒钟,她说:“那么,我们十点钟在布达拉宫广场见面吧?!”

“好。”

九点半,我一个人踩着自己的影子,来到布达拉宫广场中央,此时太阳正缓慢向中天升起。我四下搜寻杨美德,没人。于是我抬头欣赏起布达拉宫来,它金碧辉煌的顶点,与蓝天形成了一种衬托之美。那墙体与白云的颜色,仿佛形成了一个时空发力的夹角。

“喂,程前,来得早嘛。”杨美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观赏。

“不早。”我说。

我们不约而同地向广场东侧走去。行走一段距离后,她打破沉默说:

“这天气真不错。”

“嗯。”我点点头。

“感觉你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没提读了她小说后的心情的变化,而是表面装着平静地回答:“没心事呀。”

她也点点头。我们又陷入沉默中。那一刻我想,对于杨美德来说,她的经历对于她就像是缓缓的溪流上的一次展翅。而且她身上有闪光的品质,特别是在这个狂热追求物质的社会中,她一直保持着读书与写作的痴心,这种精神相当可贵。尤其可贵的是在微薄的收入中,还拿出一部分资助贫困学生,又为盲童当志愿者。这是一种美德。

“这就好。”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着我说,“今天见面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准备回林芝了,明天早上九点钟的班车。”

听到她这么一说,我心忽然一沉。她之前没跟我谈及回家的事嘛,怎么突然就决定了呢?

“家里有啥事?”我问。

“我停薪留职的时间到了。”她凝神着我的眼睛,“另外,我不确定在完整地写完一篇小说后还能不能独自写点别的什么。所以我想一边照顾阿妈,一边写点东西。”

我垂下眼,带着沙哑而低沉的嗓音说:“那你,这边……”

“这边。”她重复我的话并轻声说,“一年多了,我是在为自己的生命而书写。刚来的时候我就告诫自己:来这里不要刻意追求什么,就只是单纯、安静地在这个世界中生活。我知道,只有让自己化成一滴水珠,回归到本我的自然状态中,就会使内心喜悦。的确,我收获了一种宁谧、平和的喜悦……”

“还收获了友情。”我说,“还发表了小说。”

听我这么一说,她浅浅一笑,又轻轻点了一下头。算是认可我的话吧。时间也不早了,她说下午还得收拾衣物,顺便还要去看看盲童等事情。于是我们又从广场东侧往回走,来到广场中央,阳光炽热,行人匆匆。我伸出右手,“可以再拉着你的手走走吗?”我向杨美德表达心意后,希望得到她的回应。然而她没有要拉手的意愿,而是低头继续向前走着。

“你的心意让我很高兴。倘若有一天,我们都各自成熟后,我会愿意拉着你的手。”她停下,看着我。她这话并不敷衍,而是需要一个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人,一个愿意等待的人。

而她所等待的,恰恰是一个不自信的人。

我说:“怒不远送。我心送你四百里。”

杨美德没有说话。我看到她转过身时,一串泪水滑过她的脸颊,而后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人流中,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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