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终于把这座山坳里的窑洞,完完全全地攥在了手心里。世界的喧嚣沉底了,只剩下我的呼吸,一下,一下,无所依凭地,撞在老旧而光滑的土炕沿上,发出并不存在的闷响。
秋意,是踮着脚尖来的。它沿着冰凉的窗纸向上爬,像一个好奇又怯生生的孩子。月光是冷的,给它镀上了一层清辉。它没能爬满那道裂缝——去年冬那场罕见的厚雪留下的伤疤。风,仿佛就躲在那道缝隙里,伺机而动,嘘着细微又绵长的气。
忽然间,蝉鸣响了。它不像是唱,倒像是用尽最后的生命,咬着夜的帷幕,试图撕开一道口子。那“吱吱——吱吱——”的声响,被无尽的静拉得老长老长,绕着古老的窗棂转了一个虚弱的圈,终于力竭,一头栽进早已冷却的灶膛余温里。那余温是记忆的触须,它舔过我的指尖,瞬间,便带出了糜谷秸秆晒干后的糙香,混着土炕头那杆老烟袋年深日久的焦油气息,不由分说地,往我的鼻息里钻。这味道,是窑洞的魂,是故乡的胎记。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了炕头那摞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被褥。它们像一册册无言的书,书页的针脚里,洇着我们姊妹几个整个的童年月光。
母亲,是极爱洁净的。她总说,人身上的汗气,被褥里的尘,都得趁着三伏天的大日头,好好洗刷、曝晒,才能睡得安稳。于是,每一个盛夏,她都会在院子里支起那张枣木大案板,烧上一大锅热水。拆洗被褥是个大工程,而穿针引线,是这工程里最需耐性的序幕。母亲的蓝布线,总要在她那因常年劳作而粗糙变形的手指缝里,绕上整整三圈,才肯稳妥地穿过针眼。她说:“这样纳的针脚,才吃得深,立得住,扛得住你们几个在炕上翻跟头、打把式地折腾。”
我们姊妹几个,那时还是叽叽喳喳的麻雀,总爱抢着帮她理那团永远也理不清的线头。结果往往是,本还算顺溜的线团,在我们手里成了纠缠不清的乱麻。母亲从不恼,她只是停下手中的活计,用一种温和而无奈的眼神看着我们,然后把那团“乱麻”轻轻塞回我们汗津津的手心里,说:“慢些,慢些,这活儿,比你们捉蚂蚱还急。”
待到缝合时,她便成了真正的艺术家。顶针套在中指上,银针在月光和油灯下划出微小的弧光。她的针脚,匀净得像夏夜里均匀的蛙鸣,行与行之间,错落开,形成一种独属于她的、朴拙而又严谨的韵律。她不爱绣那些花鸟虫鱼,她绣的是古老相传的纹样:蛇盘九颗蛋,神秘而圆满,据说能辟邪;相交格子,规整而绵延,象征着家族的团结;贯钱纹,则寄托着对富足生活最朴素的向往。偶尔,也会有一两个线头漏下,像一根细小的、柔软的刺,突兀地立在平整的布面上。
此刻,我的指腹竟毫无来由地一阵发僵,冰凉。仿佛,还捏着当年她递过来的那根带着体温的银针。她总说:“夜静了好干活,心也静。”如今,活干完了,活干了一辈子,她也歇下了。只剩下记忆的香,还顽固地缠在我的指缝间,而她那句“夜静了”后面,似乎还有半句话,永远地,悬在了这窑洞的空气里,不肯落下,也无人能接。
秋,是从山峁上漫下来的。它蹭过窑垴畔那几丛倔强的酸枣树,带下一片半黄的叶子,悄无声息地,将它从窗纸的裂缝里扫了进来。叶子,轻飘飘地,落在了炕沿边那一小片秋光里。恍惚间,那首祖祖辈辈传唱的打酸枣的民谣,就在耳边响了起来,调子是旧的,可那份由野趣带来的欢欣,却旧得那样新鲜。也就在这一刻,那执拗的蝉鸣,忽然就歇了。静,再一次以更大的密度,包裹下来。
于是,我的呼吸,又一次无所适从地,撞在了土炕沿上。这一次,撞出了半声叹,还有半声,哽在喉头,化不开。抬眼望向窑外,远处的山影,在朦胧的月色下,伏着温柔的曲线。看着看着,那竟不像山了,像极了母亲当年蜷在炕头,就着一盏如豆的灯火,为我们缝补衣裳的模样。连那清冷的月光,此刻也仿佛被她驯服了,软成了她手中那根绵绵不绝的线,千方百计地从窗纸的缝隙里缠进来,想要缝补些什么。可是,它能缝补这秋夜的寒,又能缝补这时光深处的、巨大的遗憾吗?
风,又来了。这一次,它捎来的,不再是蝉鸣,而是半句信天游的尾音,像一根被风吹断的丝线,断在了“走西口”的那个“口”字上。
心头猛地一颤。那是娘的调子。
是那些数不清的夜晚,她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在昏黄得如同旧梦的电灯光下,轻轻哼唱的调子。那后半句,“荞麦花开满山坡”,我不知听了多少遍,可那时年纪小,只贪恋她怀里的温暖与歌声的催眠,总觉得日子长着呢,那歌,明天还能听见。谁知,我还没来得及将它刻进心里,它就和娘一样,跟着时光的风,散了。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心里那片来自窗外的黄叶。干枯的叶脉,像母亲晚年手背上凸起的血管,硌着我的掌心,带来一种清晰的、属于生命本身的疼痛。
我忽然明白了。夜再静,有些声响,是散不了的。它们不像蝉鸣,会戛然而止。它们像最饱满的糜谷籽,被岁月的风,深深地埋进了记忆的土壤里。你以为它们早已腐烂,归于尘土。可它们却在每一个合适的秋夜,从情感的根须里,悄无声息地拱出一点念想。这念想,不张扬,却有着顶破板结泥土的力量,撞得人心尖,一阵阵地,发颤。
那念想里,严严实实地裹着娘的温度。那温度,不是春日暖阳,而是冬日炕头的温热;不是遥远的慰藉,而是她当年握着我的手,教我一笔一划写字时,按在我手背上的,那个力道。那是一种,暖得让人发疼的温度。
窑洞外,村里新装的、明晃晃的日光灯,霸道地挡着月光,想把一切都照得如同白昼,毫无秘密可言。可月光偏不屈服,它执拗地爬高些,再高些,终于从灯影的缝隙里,探进了这孔旧窑,不偏不倚,落在我依然攥着叶子的手背上。
清辉如水,微凉。
可就在这微凉里,我竟清晰地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穿越了漫长光阴的温度。
那温度,和娘当年在油灯下,纳完最后一针鞋底,用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按在我手背上的温度,一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