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冬天是宇宙按下暂停键。
我蜷缩在暖气旁,看雪将世界裹成一只茧。玻璃上的冰花是上古符咒,每道裂痕都在誊写霜风的诏书。文字试图破冰,可笔尖触及纸面的刹那,墨水便凝成苍白的霜。那些被赞颂的“坚韧”,不过是冻土下虬结的根,在暗无天日的深渊里,咀嚼尊严的碎渣。
祖母曾说,北方的树根能凿穿岩石,而南方的根只能蜷在淤泥里等待腐烂。我问她:“那我们算南方人还是北方人?”她将绒线帽压得更低,帽檐的毛球扫过眉梢:“重庆的根,是火锅底料里熬出来的花椒——麻到极致,反而不知痛了。”
雪落时总带着刀锋的凛冽。它们劈开暮色,将黄昏削作纷纷扬扬的纸钱,像一场为光阴送葬的仪式。路灯下的雪粒簌簌坠落,恍若亿万飞蛾正扑向虚无的火。我缩在羽绒服里,听见自己的呼吸与北风同频。
他们说,冬是蛰伏的季节。
可我骨缝里总响着冰裂的呜咽。凌晨三点,暖气的喘息声将我拽醒。黑暗中,霜花在窗上蔓生,如千万只瞳孔无声诘问:“你为何仍在溃逃?”未写完的诗稿蜷在抽屉深处,纸页被潮气蛀出沟壑,像老人皴裂的掌心。我以修辞填补裂缝,却总在句尾瞥见倒影——苍白如苇,瑟缩如蜕。去年此时,我曾在稿纸边缘抄下里尔克的诗:“谁此刻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而今,连孤独都成了奢侈品——它被寒风稀释,被暖气蒸腾,最后只剩下一层薄霜,覆在凌晨三点的睫毛上。
祖母的绒线帽悬在门后,线头垂落,似冬眠的蛇。她说:“冷到极处,便能触到暖。”我嗤之以鼻。年少时,我总嫌她絮叨,嫌她将腌菜缸摆满阳台,嫌她织的毛衣领口太紧。直到某次发高烧,她背着我走了三里路去各家诊所上看病。我伏在她背上,看见她鬓角的碎发凝成冰丝,呵出的白气像一条颤抖的河。那时她说:“人活着,就是一团火抱着一块冰。”我不懂,只顾着把冻僵的手塞进她后颈。如今想来,她一生的暖意,大约都用来融化我这块冰了。
曾羡慕候鸟,能堂皇地背叛寒冬。而我的怯懦是屋檐下的冰锥,看似剔透锋利,却会在某个暖阳初现的清晨,化作一滩浑浊的泪。
深夜翻找旧物,一枚松果从日记本中跌落。它蜷如婴胎,鳞甲间仍锁着松脂的余温。那是游玩时从山上拾得的。那天,松林被雪压得低垂,我们踩着咯吱作响的枯枝,争论松果究竟是树的眼泪还是盔甲。领队的大人指着树梢说:“看,它们在等一场火。”我不解,他笑道:“有些种子,非得烧破外壳才能生根。”如今松果躺在掌心,鳞片紧闭如沉默的唇。或许它也在等一场虚构的火灾,等灰烬里迸出绿芽
原来有些生命,需经酷寒淬炼方能裂壳。就像外婆的腌菜缸——白菜在盐与冰的围剿中褪去青涩,最终以褶皱的酸楚,在春日餐桌上赢得一声“入味”。是否我也该将自己埋入冻土,任孤独的菌丝啃噬皮囊,直到虚妄的期许腐化成泥?
那日,为合群,我将霜花粘满睫毛。当她们惊呼“像童话公主”时,冰晶在眼底迸裂。那些璀璨不过是谎言的碎钻,折射七彩幻象,而瞳孔早已凝成灰蒙蒙的雾凇。
直到某次跌倒在冰阶。掌心蹭破的刹那,血珠渗入雪地,如朱砂点染素绢。原来疼痛亦有颜色,比所有恭维更鲜艳灼目。路过的老人递来纸巾,袖口沾着中药的苦香。他说:“姑娘,冬天摔跤是好事,疼过了,春天就知道怎么走路了。”他的背影让我想起外公——那个总在冬至夜喝得酩酊大醉的木匠。他曾用冻裂的手掌摩挲我的课本,嘟囔着“字要写得像榫头,才能咬得住木头”。而今他的刨子早已生锈,可那些木屑的清香,仍混着老白干的辛辣,在我的记忆里纷纷扬扬
总有人指着枯枝嗤笑“死气沉沉”。他们看不见虬皮下,汁液正以毫米为尺,向春天匍匐。
楼下的腊梅开了,花瓣薄如蝉翼,却能在零下五度吐出暗香。拾荒的老妇折下一枝插在破搪瓷杯里,摆在桥洞的旧棉被旁。经过时,我听见她在哼川剧的调子,沙哑的嗓音被风扯成丝缕,缠绕着梅香,织成一件看不见的襦裙。
于是我开始学习荒原的语法:将失眠译作蛰伏的蛙鸣,泪水转写为融雪的溪流。当邻居咒骂冻裂的水管时,我对着窗台水仙低语——“你看,我们皆以不同形态等待复活。”
晨跑的老人戴着雷锋帽,耳罩支棱如兔耳;外卖骑手的保温箱上结着冰瘤,像一只怪诞的甲壳虫;流浪狗在垃圾箱旁翻找残羹,鼻尖沾着雪沫,宛如偷吃奶油的孩子。这些碎片在冬日的滤镜下,竟显出一种近乎神圣的笨拙。
如今我学会独咽寒风。大衣口袋的暖贴早已凉透,掌心却紧攥一枚银杏书签——去年深秋拾得,叶脉如冻伤的经络。友笑我迂腐,我独爱它枯黄里锈着的金。冬日的真相,从来不是荒芜,而是所有炽烈褪为灰烬,而灰烬记得自己曾怎样焚烧。
天桥上,车流的尾灯汇成熔岩,在雪地蜿蜒。路人围巾扫过我的袖口,遗落一缕茉莉残香。那一刻忽然彻悟:我们都是雪中的困兽,皮毛结满冰碴,却在彼此的体温里舔舐伤口。
寒潮是大地最坦白的自剖,而我们都是它皴裂的掌纹里,那抹不肯凝固的血色。
后记·霜烬
雪落的时刻,寂静是最震耳的独白。
渝水裹挟冰碴叩击窗棂,如细碎的更漏。某一瞬,我听见地底根须伸展的声音——祖母没错,有些火,非冷到极处不肯燃。
母亲来电叮嘱添衣,背景音里火锅沸腾如春雷。忽忆古书记载:冬霜可解酒毒。摊开稿纸,钢笔在空白处洇出墨痕,幻想中的雪又开始落了。字迹渐次融化,似灰烬里复燃的星火。
或许极寒本就是一味药引,专治那些在温暾岁月里溃烂的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