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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宗义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5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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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腊肉

我常常想起一碗腊肉,那是母亲深沉似海的孝心,也是外公润物无声的慈爱。那年外公迎来了他的六十生日。早在头年冬天,愁绪便缠上了我母亲的心头。生日那天为我外公送上一份怎样的贺礼呢?母亲清楚,空手去面对含辛茹苦养大她的父亲,无论从情感上还是为人处世,都难以自圆其说。

母亲幼年时,命运的暴风雨过早地夺去了我外婆的生命,是外公既撑起了严父的天空,又洒下了慈母的甘霖,含辛茹苦地将母亲拉扯长大。外公的恩情,似山间潺潺的溪流,日夜不息地滋润着母亲的心田,让她铭记一生,没齿难忘。母亲曾眼含热泪地向我讲述,有一回她馋鱼心切,恰逢北风呼啸着席卷大地,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外公门前的河面结上了厚厚的冰层,冰面光洁如镜,足以承受人的重量。但外公不忍看到母亲眼中的失望,毅然决然地拿起铁叉来到河边,毫不犹豫地褪去衣衫,只留一条短裤,跳进了河边冰冷刺骨的冰窟窿。外公后来告诉母亲,当时冰冷的河水像利刃割着他的肌肤,当他站站在冰面上穿衣时,身上许多毛孔都渗出血来。这一幅永不褪色的爱的画卷,深深烙印在母亲的心中。

母亲聪慧过人心思细腻,过年时瞒着我和父亲,悄悄藏起了两斤猪肉。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父亲过年拎回来的猪肉本就少得可怜,母亲能藏下两斤,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可这就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整个过年期间,母亲未曾动过一块肉,可以说那肉是母亲从牙缝里一点点抠出来的。有一天,父亲满心疑惑,问母亲:你平时那么爱吃肉,如今有肉了却不吃,这是怎么回事?母亲赶忙用手揉着胸口,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仿佛那疼痛是真实存在的。她装作虚弱地说:我也不清楚,这段时间胃老是疼,疼得我眼前直冒金星,尤其是油腻的东西,一沾就想吐。父亲是个粗枝大叶的人,遇事从不肯深究,听母亲这么一说,便如同被一阵风吹散了心中的疑惑,没有再追问下去。毕竟胃疼在那个年代司空见惯,大家或多或少都有过。

为了让这块腊肉能长久保存,母亲像一位技艺精湛的工匠,将其放在盐罐里腌制,那盐粒如细密的沙包裹着腊肉,仿佛为它穿上了一层保护衣。她用报纸仔细包好,再用红线紧紧缠牢,那红线如母亲的牵挂,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腊肉上。最后,母亲将腊肉藏在了箱子底,希望在每天换衣服时,能顺便看看这块腊肉,倘若有任何风吹草动,能第一时间知晓。母亲守口如瓶,如同紧闭的城门,从未向我和父亲透露过此事。

农历五月初八,是外公的生日。五月初七晚上,夜幕缓缓地笼罩了整个村庄。母亲轻轻打开箱子,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块腊肉,在昏黄的灯光下仔细端详,眼神中满是温柔与关切。见腊肉原封未动,没有一丝发雾变质的迹象,也没有被老鼠留下任何啃咬的痕迹,母亲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将腊肉放回箱底。

此时,父亲作为生产队长,在队上为了村庄的事务而忙碌地开会。家中只有我独自一人伏在堂屋的饭桌上做作业,当我不经意地移动书本时,母亲的一举一动恰好落入我的眼帘。当时的我虽只是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但已渐渐懂事,性格中又带着几分淘气,好奇心驱使我放下手中的书本,快步走到母亲身边,急切地追问她在做什么。母亲起初试图用温柔的谎言来掩饰,但在我执着的追问下,她终究还是不忍心再瞒我,无奈地承认藏了一小块腊肉。

“腊肉”这两个字,瞬间点燃了我心中对美食的渴望,那股无形的诱惑,紧紧地牵扯着我的味蕾,让我的口水不由自主地在口腔中泛滥。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我将近半年未曾闻到过一丝肉香,未曾在菜碗里见到过一滴猪油的影子。肉,对于我来说,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如夜空中闪烁的星星,看得见却摸不着。此刻,小小的一块腊肉在我眼中,散发着无尽的魅力。我紧紧地拉着母亲的袖子,用最甜美的声音,夸赞母亲在青黄不接的艰难时刻,还能为家庭藏下一块珍贵的腊肉,实属不易。我不停地摇晃着母亲的手臂,央求她立刻把腊肉煮了,让我能品尝到那梦寐以求的美味。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泪光,向我道出了藏肉的实情。原来,这块腊肉是她为外公的六十岁生日精心准备的礼物,希望用这块来之不易的腊肉,表达对外公的感恩和祝福。

我听了,我的口水戛然而止,心中的渴望瞬间被一种深深的感动所取代。我望着母亲,眼中满是理解和懂事,我对母亲说:妈,我不想吃了,把腊肉留给外公吃吧。母亲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像冬日暖阳温暖着我的心。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温柔的触感让我感到无比的幸福。她夸赞我懂事,还再三嘱咐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父亲。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守护好这个温暖的秘密。

可是父亲散会回来,脸上洋溢着兴奋和喜悦,刚坐椅子上,就迫不及待地告诉母亲,大队书记明天中午要来家里吃饭,父亲特别叮嘱母亲要提前做好准备,不能让客人到了家里手忙脚乱。父亲的语气中充满了自豪和荣耀,仿佛这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情,为能得到书记的青睐而感到兴奋不已。母亲听了父亲的话,原本平静的脸上瞬间乌云密布,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眼中满是忧虑和无奈。她没有立刻回答父亲,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但父亲丝毫没有察觉到母亲的异样,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强调这件事的重要性,还说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不能有丝毫马虎。父亲的兴奋与母亲的忧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父亲哪里知道,母亲的内心此刻正经历着一场激烈的挣扎。父亲作为生产队长,平日里只专注于队里的事务,对家里的油盐酱醋从来都是不闻不问。母亲清楚,要招待大队书记谈何容易,但拒绝书记的到来又得罪不起,让母亲左右为难,脸上写满了窘迫和无奈。母亲坐在那里,低着头,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无助和迷茫,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母亲望着父亲兴奋的模样,心中的无奈和苦涩愈发浓烈,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心中暗暗盘算着该如何应对这个难题。第二天,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母亲最终决定拿出那块藏了许久的腊肉。她缓缓走到箱子前,再次打开箱盖,用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取出那块腊肉,眼神中满是不舍与决绝。

母亲将腊肉放在案板上,拿起刀,准备切成块。她的动作迟缓而沉重,每一刀都仿佛砍在自己的心上,泪水在她的眼眶中打转。她想起了外公的养育之恩,想起了这些年外公的艰辛与不易,而作为女儿,自己却连一份像样的礼物都不能及时送到外公手中,心中满是愧疚。可能此时母亲精神有些恍惚的原因,母亲小指头突然被刀切掉了一小块皮,鲜血瞬间渗了出来。但母亲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呆呆地望着手中的刀和那滴落在腊肉上的鲜血,心中像打翻了的五味瓶。好在这天中午时分,只来了大队正副书记二人,这让母亲的压力减轻了许多。接着饭菜端上了饭桌,书记们坐到桌边,父亲给他们斟酒。而坐在桌边的母亲,不时地瞟向那碗放在桌子中央的腊肉。书记们一闻到腊肉的香气,就把嘴巴凑到桌中间,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额头上的抬头纹都笑成了一团。书记夸赞母亲是个理家能手,说父亲娶了母亲是一生的福气,副书记则夸母亲是全大队妇女中最能干、最贤惠的。然而母亲听着这些夸赞,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作为回应。

母亲决定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这碗腊肉。她提出要陪书记们喝酒,而且不醉不散。母亲几十年未曾沾过酒,第一杯酒下肚,她的眼珠子都直了,嘴里辣得直呼气。但她强忍着不适,坚持着与书记们周旋,用言语激励着书记们,说他们是大老爷们,能顶天立地,要是连个女人都喝不过,传出去可就没脸面了。书记们被母亲的话激得面面相觑,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与母亲继续喝。随着一杯杯酒下肚,书记们渐渐有了醉意。他们的眼神开始迷离,如蒙了一层雾;动作也变得迟缓起来,明明想去挟腊肉,却鬼使神差地挟起了白菜。副书记也醉到了七八成,朦胧中好不容易挟起了一块腊肉,可送到嘴边时却掉在了桌上。而母亲为了这场“战斗”,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身子开始摇晃,整个人仿佛飘在空中,看墙壁上的奖状时,影子重重叠叠,似真似幻,如一场迷离的梦境。但母亲的意识却异常清醒,她努力支撑着,不让场面冷下来。她搜肠刮肚,找出记忆中最好听的话语,夸书记们是海量,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书记们被母亲的话哄得眉开眼笑,心花怒放,仿佛飘在了云端。

但父亲没有母亲那么“沉醉”,没喝酒,头脑十分清醒。他挟起一块腊肉放进嘴里,立刻被咸得差点吐出来,于是愤怒地瞪着母亲,正要发火,母亲赶紧挣扎着对父亲说:他爹,快给书记们倒茶醒酒,我不行了。说着两手一撒,整个人像一滩稀泥般从椅子上滑落到地上,嘴里仍在喃喃自语,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只有那双眼睛睁得老大,死死地盯着桌子上的那碗腊肉。当父亲去送走清醒后的书记们时,一直倚在门框上的母亲,突然呕吐起来,因是空腹喝酒,吐出的全是酒水,吐时腰弯得像一张弓,全身筛糠似的颤抖着。烈性酒在母亲胃里燃烧,如一团熊熊的烈火,让母亲痛苦不堪,最终母亲支撑不住倒在门槛边,额头在门槛上磕出了血来。

这一幕恰好被放学回家的我看到了,我赶紧甩掉挎包,扶起母亲。母亲坐在凳子上,虚弱地让我把桌上的那碗腊肉端进厨房,用碗盖好,担心弄脏了。这时父亲回来了,对母亲今天的表现十分生气,指责母亲平时不喝酒,今天却故意逞能,还把腊肉烧得那么咸,让他在书记面前丢尽了脸面。母亲默默地听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一句话也不说。我看着母亲如此委屈,心中怒火顿时燃烧起来,生气地对父亲说:爹,都是您不好,不该让妈把那块腊肉烧出来待客。今天是外公六十岁生日,这块腊肉是妈为外公精心准备的。妈过年都没吃肉,就是为了省下这块肉,她活得太不容易了,您却一点都不理解她。

霎时,父亲瞪大了眼睛,眨巴了几下,似乎想起了这件事,脸上露出了懊悔的神情,用手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不停地责骂自己,求母亲原谅他。母亲看着父亲,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说:我不埋怨你,只要你能明白我的苦心,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把腊肉烧咸,拼命跟书记们喝酒,都是为了保住这碗腊肉。我五岁就没了娘,是爸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其中的艰辛难以言表。咱家的情况你也清楚,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不能让父亲六十岁生日还收不到女儿的礼物啊……母亲越说越伤心,父亲听后羞愧地低下头,走出厨房时眼圈红了。

母亲强忍着身体不适与内心疲惫,轻轻地把那碗腊肉倒在清水中,一块一块地仔细清洗,仿佛在清洗着岁月的尘埃和生活的无奈,然后用干毛巾小心翼翼地将腊肉上的水分吸干,装进一个花纹精致的蓝花瓷碗里。母亲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头发,在额头上缠了一条洁白的白布,轻轻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温馨地叫上我一起去看望外公。母亲的声音虽然有些虚弱,但却充满了坚定和期待。她知道,外公此时一定在家焦急地等待着我们。

我们走过那条熟悉的小河,河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河的对岸便是外公的家。远远地,我们就看到外公早已站在屋场上,手搭在额头上,正朝着我们的方向凝望,眼神中充满了期盼和思念。头发全白的外公看到我们时,咧开嘴笑了,那颗脱落的门牙,让他的笑容显得更加憨厚和亲切。外公缓缓地向我们走来,脚步有些蹒跚,走到母亲身边,关切地说:邻居们都说你们今天不会来了,我不信,我说我养的闺女我知道,下雪下刀她也会来。母亲眼中闪烁着愧疚的泪花,她轻声说:爸,都是女儿不好,来迟了。家里实在困难,没什么好孝敬您的,只有这碗肉,您吃了补补身子。外公连忙摆摆手:送什么肉呢,人来了我就知足了。吃饭时,母亲不停地把腊肉挟进外公的碗里,动作轻柔而又坚定,仿佛要把所有的爱都通过这一块块腊肉传递给外公。母亲轻声说:爸,您多吃点。

外公喜滋滋地嚼着腊肉,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突然却皱了皱眉头:闺女,这肉的味儿咋有点不对劲,是不是少放了一样佐料?母亲心里一惊,慌忙解释:爸,我只顾着高兴,可能忘了放酱油。接着,外公看到母亲额头上的伤,心疼地叮嘱母亲以后要小心,做事不要慌。听到外公的关心,母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伏在外公膝盖上放声大哭,嘴里不停地喊着:爸呀,爸呀……母亲尽量释放心中的委屈和思念。

这天回家后,母亲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到第四天早晨,才拖着虚弱身体走出了家门。村人的目光中透露出异样的神情,他们都不敢相信,仅仅几天不见,母亲的耳边竟冒出了那么多白发,额头上三条大纹像蚯蚓一样蜿蜒曲折。母亲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岁月的沧桑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而那碗腊肉,却成为了我终生的心痛。

2015年,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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