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国独自坐在公路旁,静静地望着西边的天空,脑海里思绪如麻。半个小时前,母亲向春花满脸笑意地把他叫到跟前,告知他媒人来过家里,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叫英子。母亲特意拿出英子的照片,眼里满是欢喜,不住地在他面前夸赞,一个劲地撺掇他答应这门亲事。可他觉得自己还年轻,不想过早让家庭重担落在肩上,但面对一心为他着想的母亲,又不忍心顶撞她,无奈之下,只好默默走出家门,来到村庄南边的山顶上。一条公路顺着山顶蜿蜒延伸,直达六公里外的集镇。
军国想到了去镇上找大哥大嫂,让他们帮忙劝劝母亲。但看看天色,觉得时间太晚,于是放弃了想法。他想到还有一个星期,镇上的征兵工作就要拉开帷幕。他在心里期盼这次能够顺利入伍,那样的话,母亲可能不会再提他与英子的事。他实在想不明白,母亲只是看了一眼媒人送来的照片,又没有亲眼所见,为何对英子喜爱有加?母亲对他说看人看面相,一眼瞧去,就知道英子日后会过日子,贤良体贴,是一个持家的能手。
军国自小就怀揣着当兵的梦想,在他心中,当兵是实现人生价值的最佳途径。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高中毕业后,军国连续两次参加征兵体检,每次都是满怀期待地前往镇上,却又满心失望地归来。他身材魁梧,身高一米八,青春的脸庞洋溢着英俊的朝气。然而两次体检都不合格,他曾急切地询问医生,自己的身体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医生说他有鼻窦炎,视力也有些欠佳。军国当然不服,辩驳说自己视物清晰,嗅觉也十分灵敏,可这些辩驳在医生面前苍白无力。此时,粉红的夕阳映照在军国饱满的脸庞上。他想,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出错,如果医生再为难他,他就去求助大哥军明,他在镇政府担任秘书,只要他跟镇人武部长通融通融,就算医生所言是真,自己的当兵梦也能实现。
在花村六组,人们对军国当兵的期望极高。全湾与他同龄的二十多个青年小伙中,数军国力气最大。曾经,村里有一头水牛发了疯,见人就追,见人就撞,吓得村民们脸色煞白,四处逃窜。军国见状,心中涌起一股责任感,他不能让这头水牛继续为非作歹,于是撸起袖子,毅然迎向水牛。有人劝他不要冒险,再想别的办法制服水牛;也有人说几天后水牛的疯病会不治而愈,可他充耳不闻,仍坚定地朝着水牛走去。水牛见他来势汹汹,就主动发起攻击,但眼疾手快的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牛绳高高提起,水牛顿时嘴巴朝天,挣扎无用,几个回合下来,便被他制服了。因此他坚信能制服水牛的青年人,没有理由当不了兵。
夜幕慢慢笼罩了大地。军国一边往家走,一边点燃了一支烟。突然,二嫂出现在他面前,满脸不悦地质问他:天都黑了,你还在外面磨蹭什么?哪像二十一岁的人样!军国心中正烦闷,没好气地说:一边去,别在我面前叽叽喳喳,烦死人了。我倒要问问你,这时候你出来乱窜什么?二嫂满不在乎:我在等你二哥,他还在责任田里干活。对了,听说有人给你提亲,是真的吗?军国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朝村西端的家里走去。他的门前有一棵百年皂角树,树身上滋生了多个小黑洞,他走到皂角树前时,将手中的烟扔在地上,然后回到家中。母亲早早地烧好了晚饭,热在锅里,就等着他回来,自然把他埋怨了一通。
在花村六组,向春花守寡多年,军国父亲在她三十三岁那年不幸病故,给她留下了三男一女,军国是最小一个。这些年来,她含辛茹苦地将四个孩子拉扯成人,大儿子军明吃上了国家饭,婚后住在镇上,大媳妇在镇上纸厂上班;二儿子军辉婚后分家单过,在六组后山坡上盖起了两间新瓦房,女儿已经出嫁,现在只有军国还未成亲。吃饭时,向春花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军国。军国说:妈,现在实行了田地承包责任制,家里不缺吃的,你别再省着了,身体健康最重要。向春花轻声说:不饿,没什么胃口。你先吃饭,吃饱了咱们再说话。我去门外猪栏边看看,看猪草吃完了没有。说完出了门。
向春花一出门正好碰上了军国的二嫂,二嫂正打算到婆婆家里打听军国和英子的事情。向春花把二儿媳拉到一边,诉说着自己的烦恼,希望二儿媳能做做军国的工作。二嫂劝道:妈,你这不是自找苦吃嘛。军国还年轻,不同意就算了,过几年再找对象也不迟。国家都提倡晚婚,军国长得又潇洒,他的婚姻自己心里有数。再说他一心想当兵,当了兵还怕找不到对象?说不定到时候在部队里找个更好的。向春花一脸不悦:当兵当兵,他想当兵就能当呀?他前年去征兵,去年也去征兵,结果都没走成。什么原因,军国不说,你大哥军明也含糊其辞。这时响起了军辉的喊声,二嫂就赶紧回家去了。
向春花内心渴望军国能够早点成家,一方面是天下父母的普遍心愿,另一方面,她也想早点完成自己的任务,安享晚年。岁月的沧桑在她的头上留下了斑斑白发,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身心早已疲惫不堪。只要军国一天不成家,她的心就始终无法放下,她就不能安享晚年。事实上,军国骨子里是个孝顺的孩子,因此晚饭后,当母亲再次向他提起英子时,他说:妈刚才出去后,我一边吃饭一边思索,你是为我好,我答应你,但有个条件,一个星期后征兵体检时,我再去试试,如果合格当上兵,我和英子的事就不再提;要是还是前两次的结果,我就和英子好好相处。我看了英子的照片,她是个漂亮女孩,配我绰绰有余,不是我看不上她,只是我不想这么早结婚。母亲听后,欣然同意了军国提出的条件。或许是因为心中的喜悦,母亲突然感到肚子饿了,于是进厨房热了半碗饭吃。
镇上征兵那天,母亲天未亮就为军国准备好了早餐。军国出门时,北斗星还闪烁着微光。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皂角树上传来清脆的鸟声,军国觉得这是吉祥的兆头。然而命运总是捉弄人,军国这次又遭遇了前两次的困境,满心失望地出了体检站,然后沿着一条大道拼命奔跑,对旁边观看他的人视而不见,几乎是一口气跑到了镇大院,站在了大哥军明的门前。可门上挂着一把锁,家里空无一人。军国蹲在门口,点燃一支烟默默地抽着,等一支烟抽完了,大哥仍然没有回来。于是军国打算去找大哥,刚走出宿舍楼的楼梯口,大哥回来了。军明见军国满脸沮丧,便把军国拉进屋里安慰:我知道了你的情况,要振作起来,当兵是好事,能当上自然最好,当不上也别灰心。现在致富门路多,国家政策好,实现人生价值不只有当兵这一条路,你可以选择在家种田致富,也可以去南方城市打工致富。据我所知,在南方打工就跟进乡镇企业当工人差不多。军国一脸沮丧,生气地说:别安慰我了,我从小就想当兵,这是我的人生理想。在我眼里,成为一名军人是无上的光荣。你不知道,我每次看到别人门口挂着军属牌,心里多么羡慕。这次你一定要帮我,这对你来说轻而易举,就一句话的事。
军明坚决地回绝:不行,我是党员,是干部,不能知法犯法,让人看不起。母亲从小就教育我们要为人正直,我帮通融就是走了歪道,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军国狠狠地瞪了大哥一眼,然后默默地望着窗外,猛吸一口烟,再缓缓吐出烟雾。军明劝他不要抽烟,话还没说完,军国就倏地将烟扔在地上,满脸愤怒:不抽就不抽!你不帮就算了,别在这说大道理。我走!走到门口,军国朝木门狠狠踹了一脚。军明强压着心中的怒气,不想再激怒军国,在镇大院的花台边追上他,轻声说:我还有话跟你说。军国不耐烦:别劝我了,我就告诉你一件事,你要是不帮我通融,我的当兵梦就彻底破灭了。算了,我不想当兵了,你也不用帮我通融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望着军国远去的背影,军明心中涌起一股伤感,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小时候,母亲不在家,兄妹四人坐在堂屋的饭桌边,望着墙壁上父亲的遗像,眼里都噙满了泪水。军明轻轻地叹息一声,目光投向天空,蔚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他的心渐渐软了下来,心想军国一心想当兵,这份质朴的信念多么难得。他只是身体有些小毛病,并不影响他成为一名合格的军人。想到这里,军明改变了自己先前的想法,决定帮军国通融一下,哪怕冒着被批评的风险。他也后悔自己刚才给军国做思想工作时过于生硬,没有做到有理有节,伤了军国的感情。但军明没想到的是,今年的征兵政策非常严格,只要身体存在毛病,无论个人愿望多么强烈,家庭背景多么过硬,都不准进入部队。至于照顾特殊关系,做工作让带兵的人带走,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军国回到花村六组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他来到稻场边,坐在自己的草垛旁,打算好好思考一下未来的打算。稻草垛一个挨着一个,大小不一,高低错落。草垛的大小取决于家庭人口的多少,人多的家庭草垛就大,人少的家庭草垛就小。军国的草垛最小,因为他和母亲只分得四亩水田和三亩坡地。此时,他心情糟糕透顶,看着自己矮小塌瘪的稻草垛,觉得它就像此刻的自己一样可怜。粉红的夕阳将整个稻场染成了一片绚烂。军国点燃了一支烟,默默地抽着。这时,二嫂来拿稻草回家垫猪窝,看到军国在这里抽烟,一脸惊讶:你胆子也太大了,在这里抽烟,万一烧了稻草怎么办?军国语气生硬:少管闲事!二嫂好心地说:我好声好气跟你说话,你还冲我撒气,是不是今天体检又不合格?不是我说你,今年身体不合格都是你抽烟抽坏的。军国起身就走,边走边说:懒得跟你说话!二嫂骂道:你个小挨刀的,二嫂平时对你也不薄,你竟然对我这种态度。你给我站住,我问你一件事。军国放慢脚步。二嫂一走近就询问他和英子的事情。军国一脸不耐烦:无聊!说完大步而去。
军国回到家里时,母亲去打猪草还没回来。他轻轻地掩上房门,躺在床上,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往事如电影般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仿佛看到了小时候母亲劳动时那佝偻的背影。母亲这一生太辛苦了,是时候让她安享晚年了……
突然,门外响起了自行车的铃铛声,军国知道是大哥军明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军明进屋喊了一声军国,不等军国答应就径直走进了军国的卧室。军国只好坐了起来,军明便坐在床边,把今年征兵工作的规定详细地告诉了军国。军国听后一脸平静:别说了,这事就过去了,我不怨你。你作为国家干部,为了我的事差点犯错,已经很不容易了。我现在谁都不怨,只怨自己身体不争气。我想通了,不再做当兵的梦了。过一段时间我打算去南方,湾里有几个年轻人在那边打工,我去找他们,只是我走后,你和二哥要把妈照顾好。军明拍了拍军国的肩膀:你放心吧,以后让军辉代种你的田地,我把妈接到镇上跟我一起生活。
母亲回家看到军明回来了,又见他们兄弟俩聊得很开心,就欣喜地进厨房做饭。她做了几个菜,都是兄弟俩平时爱吃的。她让军国去把军辉和二嫂也喊来。吃饭时,一家人难得相聚,气氛十分融洽,大家都刻意回避了军国当兵一事,担心戳了他的痛处。
晚饭后,军明要回镇上。母亲担心夜晚骑自行车不安全,但军明坚持要走,说有星光相伴。当家里只剩下军国和母亲时,母亲关上房门安慰军国:湾里和你年龄相仿的二十多个小伙子,有的在家务农,有的去南方打工,日子都过得挺滋润。人生路千万条,当兵只是其中一条,想通了,心里就舒畅了。”军国掐灭了烟,语气坚定:妈,我想通了。母亲欣慰地笑道:想通了就好。对了,你答应妈的事可一定要兑现啊。当然,兑现了也不是马上就结婚,先定下来,人家英子也不能一直等着。军国一边走向卧室一边说:我会兑现承诺的,让媒人去英子家,定个时间我和她见面。母亲好是开心:军国啊,妈发现你突然长大了懂事了,知道心疼妈了。军国推开卧室门,却没有进去,而是转身来到大门外,仰望着天上的星星。
然而几天后,媒人从英子家回来,带来的消息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军国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媒人满脸歉意: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可英子那姑娘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说跟军国不合适。母亲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满脸不解:英子之前不是热情高涨吗?还总担心军国不同意,怎么现在突然就瞧不上军国了?媒人轻轻叹息一声:唉,都怪英子知道了军国这次体检的事。她原本以为军国大哥在镇里工作,军国当兵十拿九稳,谁知道情况并非如此。母亲听后愣住了,一时间没了言语。
军国的情绪瞬间变得激动起来,他满脸愤怒:典型势利眼,这样的女人我稀罕她干啥,我还瞧不上!说完头也不回地抽身出门,只留下一脸尴尬的媒人。送走媒人后,母亲赶忙寻找军国,从湾西这头走到湾东那头,每一步都饱含着对儿子的担忧,最终在湾前池塘边,看到了坐在水边的军国。
军国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目光呆滞地盯着池塘里自己的倒影,仿佛在与倒影中的自己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母亲轻轻走到他身边,温柔地说:怪妈心急了,你还年轻,妈不该逼你找对象。以后妈不催你了,这事过个一年半载再说。东方不亮西方亮,好女孩多的是。妈虽然瞧得起英子,但她也不是世上最好的,你以后肯定能找到更好的。军国将手中还未抽完的烟扔进水中,缓缓起身,默默地跟着母亲回家。次日,二嫂得知了军国与英子的事情告吹,赶忙前来安慰婆婆:妈别担心,世上好女孩多着,她不同意,军国还看不上她,军国的对象包在我身上,到时我给军国介绍一个,肯定比英子强。母亲看着二嫂:军国的事只能指望你和你大嫂了,我老了,没能力了。
二嫂说到做到,两年后,她把在外打工的军国喊了回来,给他介绍了自己娘家的一个叫莲子的女孩。在镇上的街口,军国与莲子初次见面。两人互相打量着对方,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莫名的心动,那种感觉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又像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接着二人走进一家茶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边喝茶边天南地北地聊,话题从诗词歌赋到人生理想,从生活琐事到未来规划,越聊越投机,越聊越觉得相见恨晚。当军国点燃一支烟时,莲子微笑着提醒:现在的年轻人可不兴抽烟了,抽烟有害健康,烟盒上都写得清清楚楚。军国一脸发红,赶紧将烟扔进门外的垃圾桶,笑着说:听你的,以后在你面前我决不抽烟。莲子一脸调皮:不会骗我吧?军国一脸认真:真的,我说话算话。一年后,两人就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他们商量在这年秋后结婚,但爱情的脚步迫不及待,他们竟在这年农历四月初八,提前步入了婚姻殿堂。婚后不久,军明把母亲接到自己家里,军国便带着莲子到南方打工去了。
时光荏苒,十五年过去了。军国与莲子早已从南方回到家乡。莲子一心一意在家照顾两个孩子上学,军国则忙时回家打理田地,闲时到附近打些临工。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像陈酿美酒越品越香醇。致富后的夫妻俩拆掉了老瓦房,盖起了漂亮的小洋楼。军国大胆地清除了百年皂角树,将小洋房的地基前移,这样一来,小洋楼房前没有了任何障碍物,坐在家里的客厅里,军国能够清晰地瞧见门前不远处的池塘、池塘边平坦的稻田,以及稻田那边长着树木的山坡。与此同时,家里还添置了自行车与摩托车,日子越来越有奔头。而母亲向春花,自那年军国与莲子到南方打工开始,就跟着军明一起生活,如今在军明家里安享幸福的晚年。
军国与莲子育有一双儿女,大儿子上初中,小女儿上小学。花村中学建在花村办公室的附近,实行全日制教学。每天,两个孩子顺着那条山洼路走到山顶的公路上,再朝东南方向走一会儿就到了学校。这天午饭后,孩子们准备去上学,莲子嘱咐:我和你爸下午在田里捆草头,你们放学后去打些猪草。两个孩子想到明天是星期六,不用上学,有时间做作业,便点头答应了。
军国与莲子在稻田里忙碌,军国不时地用毛巾揩着脸,却仍能感觉到后背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湿透,紧紧地贴在肉上。今年是个丰收年,稻子长势喜人,金黄的稻谷饱满厚实,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夫妻二人看着这丰收的景象,心中由衷地感到欣慰。突然,山顶公路上有人高声呼喊军国。原来是军明的大儿子,也就是军国的侄子大海,正在镇上卫生院抢救。军国的大哥与大嫂焦急万分,派人来叫军国赶紧去一趟。军国听后心中一惊,对莲子说:我们去镇上看看,不知是真是假,大海在学校读书,怎么会突然有生命危险呢?夫妻俩匆忙赶回家里,军国推出了摩托车,莲子坐在军国身后,但军国发动摩托车后,又要莲子留下,莲子只好无奈地下车。
镇卫生院里,大海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军国的大嫂坐在病床边,紧紧握着大海的手,泪水不停地流淌。军明焦急地缠着医生,苦苦哀求:医生,我儿子除了输血,就没有别的治疗方法吗?医生一脸凝重:能想的办法我们都想了,能采用的治疗手段也都用上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给大海输血,找到跟他相配的血型。如果实在找不到,就只能把大海送到市医院治疗了。为了给大海找到相配的血型,镇卫生院里的人都试过,军明与妻子也试过,都没有成功。军明印象里,军辉的血型跟他一样,只有军国的血型不同,可他也不确定军国的血型是否与大海相配。他想好了,如果军国的血型也不配,就立刻把大海送到市医院,但一想到去了市医院,可能也难找到相配的血型,这让军明焦急万分,不知所措。
赶到卫生院的军国了解情况后,立刻催促医生给他验血,没想到他的血型与大海相配,让全场人喜出望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抽血针缓缓刺入军国的手臂,他的脸上却始终带着微笑,笑容中充满了喜悦和成就感。大海输血后,脸色渐渐有了血色,病情也明显好转,这是大家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医生把军明叫到病房外,轻声说:大海已经转危为安了,你们悬着的心可以放下了。众人听后皆大欢喜。当军国准备回去时,大海虚弱地说:三叔,感谢你。军国假装生气:傻孩子,跟三叔还说什么谢,我是你三叔啊。你好好养病,三叔要回去捆草头,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不然三叔就留下来陪你了。大海懂事地点点头:三叔回去吧,代我向三婶问好。军明与大嫂把军国送到卫生院外,千恩万谢。军国满脸微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走了。于是发动摩托车,很快消失在视线内。
军国回到家里,向莲子简单说了大海的情况,然后两人又回到稻田继续捆草头。过了一会儿,军国说:明天真要下雨了,今天这天气热得像夏天似的,一动就一身汗,往年可没这样。莲子说:现在天气预报挺准的,今天咱们得加班把草头挑到稻场,然后堆起来,要是让雨淋了可就麻烦了。夫妻俩有意将草头捆得有大有小,这样便于两人都能挑,大的草头军国挑,小的草头莲子挑。
傍晚时分,夫妻俩匆匆吃完晚饭,便出门挑草头去了。莲子嘱咐两个孩子在家不要乱跑,如果大人回来晚了,就自觉上床睡觉。挑草头的时候,尽管视线不是很好,但他们轻车熟路,脚步匆匆。晚上九点,夫妻俩终于把草头挑完,堆码得整整齐齐,还在上面盖上了稻草,以防被雨淋湿。事情一完成,军国就感觉一阵疲惫袭来,他倒在稻草上,喘着粗气,全身汗水涔涔,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对莲子说:你先回去吧,我到堰塘里洗个澡,不在凉水里泡泡,我实在受不了。莲子回去时,不忘叮嘱军国不要在水里浸泡太长时间。
贤惠的莲子回到家里,看到两个孩子还坐在桌边认真看书,便催促他们去睡觉。接着,她烧了温热水洗澡,然后拿出五个鸡蛋放在饭桌上,打算等军国一回来,就给他煮一碗荷包蛋。但等了一会不见军国回来,莲子不免埋怨军国,肯定还在水里泡着。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军国的踪影,她便出门去催军国回来。但走了不到一百米,就看到了回来的军国。莲子生气地说:一个澡洗这么长时间,不怕受凉啊!军国一脸无奈:实在太热了,这鬼天气!岂知这晚半夜时分,军国突然冷得浑身发抖,上牙不停地磕着下牙。他对莲子说:我好像严重感冒了,全身酸痛,你给我身上压三床被子,让我发发汗。莲子赶紧照做,又想起家里还有一粒感冒药,便拿来让军国服下。可是采取这些措施后,军国的汗仍然发不出来。他又让莲子再给他压上一床被子,莲子无奈地又抱来一床,这样折腾到下半夜,军国总算发出了汗,感觉舒服了一些。结果天亮之后,军国的咳嗽越发厉害,只好到镇上卫生院治疗,却不见效果,便转到市医院治疗。在市医院治疗了一个星期,病情虽有所好转,但咳嗽始终没有根除,由此军国患上了痨病,会长期喘气咳嗽,再也不能做重体力劳动了。
军国为此沮丧到了极点,冲着莲子发火,心中满是怨恨,恨自己无缘无故患上了痨病,更恨上天为何如此不公,看在他两个未成年孩子的份上,也不该让他变成这样。一烦躁,他就想抽烟,可一抽烟,咳嗽气喘就更加厉害,无奈之下,他只好扔掉了烟。莲子看着军国痛苦的样子,不禁以泪洗面。军辉与二嫂得知消息后,赶忙前来安慰军国:你别着急,重活不能做也不怕,有我们呢。大哥与大嫂也拎着慰问品来看望军国。军明安慰他:放心吧,大哥不会坐视不管的。我知道你的病跟那天给大海输血有关联。军国激动地说:这跟输血没关系,我心里清楚,是那天太热,我在堰塘洗澡才弄成这样的。大嫂接着说:来的路上我和你大哥就商量过了,我们觉得如果那天你不给大海输血,身体就不会变弱,做事也就不会出那么多汗,更不会下水洗澡了。我和你大哥商量好了,以后你大哥每月从他工资里拿出三分之一救济你家,把稻田租给别人耕种换点米吃,只在坡地里种些轻松的庄稼。军明又说:我还替你想好了,等你身体好一些后,我去你大嫂纸厂找厂长谈谈,让你去纸厂当保安。
军国感激地看着大哥:我这不是拖累你了吗?军明红着眼睛,拍了拍军国的肩膀:我是大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军国感动不已:如果我能去当保安,能挣钱了,我就不要你的工资了。军明假装生气地说:你咋这么笨呢,你的病长年累月要吃药,吃药不要钱吗?两个孩子上学不要钱吗?这事就这么定了,别再跟我推辞。说完带着大嫂骑上自行车离开了。
后来,随着痨病日益沉重,治疗费用不断上涨,军国再也无力在纸厂继续担任保安,生活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而军明,也渐渐感受到肩上沉重的经济压力,这时大学毕业的大海,毅然决然地挑起了这副重担。大海在省城一家银行工作,凭借努力与才华,晋升到了主管岗位,优厚的薪酬让他有了承担三叔生活费用的底气。他对父亲军明说:爸,往后你和妈就安心地安享晚年吧。此后大海每月都会按时给三叔寄钱,一直持续到军国的两个孩子都大学毕业,有了稳定的工作。
军国要求大海停止寄钱,但大海依旧坚持寄钱,但每次军国收到钱后,都会原封不动地给大海寄回去,还请大哥和大嫂去做大海的思想工作。军国心里始终担心大海心里还藏着那次输血留下的阴影,便极力向大海解释清楚,称自己的痨病与输血并无关联,还强调这是有科学依据的。有一天,大海从省城回来看望军国,军国拉着大海的手,眼含感激:三叔真心感谢你这些年的救济。如今日子好过了,你弟弟妹妹也学有所成,有了稳定的工作,再加上政府的帮扶,三叔要是再收你的钱,就会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大海微笑着说:既然三叔都这么说了,我自然不会再为难你,以后我给你寄些营养品,这总没问题吧。军国想到这是侄子一片孝心,只好点头答应。
当向春花去世七年时,军国也到了六十岁。这年清明节,大哥一家、二哥一家,还有家族里的孩子们,还有已经出嫁的姑娘们,都纷纷赶来前往祖坟给母亲烧香磕头,长长的队伍走在稻田埂上,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断,在绿意盎然的山坡上久久萦绕,引得花村六组的人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可能身体不适,军国在给母亲磕头时,头刚触地,就感觉一股热血直往上涌,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莲子赶忙将他扶起。军明关切地说:你身体有病,不一定非要磕头,只要心里有妈就行了。军国咳嗽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回到家后,军国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才恢复到上坟前的状态。
又过了一天,儿子和女儿要去上班了。军国望着渐渐远去的黑色轿车,心中满是不舍,他多想孩子们能在家多留几天,陪陪自己,和自己说说话。莲子看出了他的心思,轻声安慰:孩子们都有自己的工作,工作可是大事。过不了多久就是五一假期了,到时候让他们好好陪你说说话。这时一阵风吹来,军国忍不住咳嗽起来,莲子赶忙将他拉回屋里。岂知这天晚上半夜时分,军国突然感到肺部一阵剧痛,而且疼痛越来越剧烈,咳嗽时脸憋得通红。莲子急忙把家里备用的药都拿了出来,让军国挑选能抑制疼痛的药服下,但这些药都无济于事。莲子发现军国病了这么多年,这次疼痛最厉害,见他大汗淋漓,在床上痛苦翻滚。莲子不知所措,赶紧给儿女打电话,又把二哥二嫂喊了过来。军辉看到军国脸色灰暗,如同被一层灰色的幕布笼罩,心里不禁一紧,凭借多年的生活经验,判断军国此时正徘徊在死亡线上,与死神进行着激烈的搏斗。军辉焦急地喊道:赶紧送军国去镇上卫生院,快!说完,就迅速回家去开面包车,然而当他再次来到军国床前时,见军国已经不再打滚,也不再叫唤,气息微弱,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军辉赶紧去抱军国,军国却气息奄奄地说:二哥,我要走了。这让军辉双手停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莲子紧紧抱住军国大声喊道:军国,你要挺住,一定要挺住啊。二嫂也在一旁附和:只要坚持到了镇上卫生院,你就有救了。”可军国还是慢慢闭上了眼睛,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次日给军国入殓时,大家发现躺在棺材里的军国胸部有一滩水,才明白军国是死于肺部水泡破裂。在盖上棺材盖时,当大哥的军明泪眼婆娑:军国,你一路走好,在地下安息,来生咱们还是兄弟……”
2016年,随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