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崔河的夏天是被日头泡软的。白矾石板码头晒得能烙饼,光脚踩上去,烫得人直蹦,脚底板却像沾了层融化的糖,黏糊糊的。柳树叶卷成小筒,叶尖焦得发脆,风一吹,哗啦啦响,倒像是树在扇扇子。河水偏是另一番模样,青幽幽的,浸在热烘烘的空气里,像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冰,瞅着就凉快。
父亲总在这样的午后扛鱼竿出门。竹制的竿梢在肩上晃,扫过田埂的草,惊得蚂蚱“噌”地蹦起来,绿得透亮。他从不喊我,我却像块磁石跟着,凉鞋后跟磨得趿拉响,“啪嗒啪嗒”拍着晒硬的泥地。父亲知道我会跟,过青石桥时,总在桥中间停半步,等我趿拉着鞋追上,竹影在他肩上晃,也在我手心里晃。
鱼竿是他自己削的。竹节处缠了圈糙麻绳,磨得发亮,那是常年攥着留下的印子。鱼钩是用母亲的缝衣针烧的,在灶门口的火塘里烤红了,用老虎钳弯成小钩子,尖上还带着点黑。鱼饵是从屋角潮乎乎的柴火堆里挖的,蚯蚓蜷在铁皮盒里,黏糊糊缠成一团,我总不敢碰,父亲却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慢悠悠往钩上缠,说“这样才钓得住鱼”。
我们沿着河岸走,草没过膝盖,草叶上的水珠沾在裤脚,凉津津的。父亲选钓点,专挑柳树荫浓的地方,把草帽摘下来扣我头上。帽檐压得低,我只能看见他蹲下去的背影,蓝布褂子后襟沾着草屑,还有水面上晃荡的浮漂——是用鹅毛梗做的,白花花一撮,像朵不肯走的云,停在水上。
我耐不住性子等。浮漂刚动一下,我就扯着嗓子喊“咬钩了”,父亲总说“别急”。等那鹅毛梗猛地往下沉,他手腕一扬,鱼竿弯成个好看的月牙,却常只钓上串水草,或是条比手指还短的麦穗鱼。他把鱼扔回水里,鱼尾巴一甩没了影,我就追着水纹跑,踩得河水“哗哗”响,惊得浮漂又乱晃,父亲也不恼,只笑说“你比鱼还闹腾”。
这样跑着跑着,就到了大崔河跟黄沙港接茬的地方。这儿的水比村里宽出两倍,浪头撞在芦苇丛上,“沙沙”地翻,像谁在里头藏了群说话的人。父亲把鱼竿往泥里一戳,指着远处说:“顺着这水走,过了黄沙港,绕几个弯,就到湖垛街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水跟天黏在一块儿,白茫茫的,望不见边。“湖垛街有啥?”“有卖冰棍的,甜津津的;有青砖瓦房,墙缝里不生草;还有大轮船,‘呜——’地叫,比牛棚的柱子还粗。”他蹲下来,用手指在湿泥上划,河水流过,把那些弯弯曲曲的线冲成淡痕。“水是活的,河连着河,跟路连着路一样,能走老远老远。”那天我们一条鱼没钓着,鱼竿梢头挂着片柳叶,被晒得干巴巴的,可我总觉得,父亲钓上来些更沉的东西——藏在水底下,关于“远”的念想,比鱼坠手。
后来才慢慢懂,他哪是真要钓鱼。
比钓鱼更早的,是鹅。
我刚会含混着说话时,父亲总把我架在肩头,在码头边晃。他指着河里游过的白影子,教我念:“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我跟着哼,舌头打卷,眼睛却黏在那些白影子上——它们伸着脖子“嘎嘎”叫,红脚掌划开水面,像谁用白粉笔在水上写字,写了又擦,擦了又写。我扯着父亲的头发问:“鹅是谁啊?我不认得它。”父亲笑,把我放下来,让我摸码头木桩上的青苔,滑溜溜的。“等你认得了,它们就跟你回家了。”
上小学那年,清明刚过,母亲从庄子东头的炕坊回来。竹篮里铺着旧棉絮,十几只鹅宝宝挤在里头,黄绒绒的一团,细腿像泡软的牙签,叫声细得像蚊子哼。母亲把它们倒在堂屋地上,它们就跌跌撞撞往亮处跑,有两只钻进桌腿缝,扑腾着翅膀叫,声音软乎乎的。我蹲在地上看,笑出了声,它们倒被我的笑声惊得停住脚,歪着小脑袋瞅我,黄绒绒的样子,像刚剥壳的毛豆。
暑假一到,这些“黄绒球”就长开了。脖子拉得老长,绒毛褪成雪白雪白的,红脚掌也结实了,踩在地上“咚咚”响。母亲把赶鹅的竹鞭递给我——就是根细竹枝,梢头留着点嫩叶,她说“去吧,到西沟浜去,那边草嫩,水干净,鹅爱去”。
西沟浜在河南岸,要绕过庄子后头的牛棚。我赶着鹅群走,它们“嘎嘎”地应,像支不成调的队伍。白鹅们爱往水边走,蹚过浅滩时,红脚掌把泥水搅得浑黄,却总能精准地叼起水底的嫩草,脖子一伸一缩,吃得香。我坐在水塘边的柳树下,看它们伸长脖子扎进水里,屁股撅得老高,白花花的身子在绿水里晃,像朵朵倒着开的花,花瓣还在水里轻轻摇。
有只最壮的公鹅,总爱啄我的裤脚。我捡根柳条逗它,它伸长脖子追,我往后退,退着退着就踩进了水里。凉意从脚底板炸开,像多年前在大崔河浅滩,被河底的软泥“咬”着的感觉。公鹅“嘎嘎”叫着,扑腾着翅膀往我身边凑,倒像是在笑我笨。
那天傍晚赶鹅回家,路过青石桥,正撞见父亲扛着鱼竿回来。他空着手,竹篮里只有片晒干的柳叶,卷着边,像片小扇子。他看见我领着白花花的鹅群,老远就喊:“鹅,鹅,鹅——”
我脱口接:“曲项向天歌!”
白鹅们像是听懂了,齐刷刷伸长脖子,对着西天的晚霞“嘎嘎”叫起来。红脚掌踏过石板码头,溅起的水珠落在白矾石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晚霞把鹅毛染成金的,把父亲的蓝布褂子染成紫的,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缠在鹅群的白影子里。
大崔河的水还在流,带着鹅毛浮漂的影子,带着白鹅划水的红掌印,也带着父亲没说出口的话。原来河走得远,鹅游得近,日子就在这远近之间,被水浸得透透的,像白矾石板上的潮痕,晴天才消下去点,夜里潮一来,又慢慢显出来,擦不掉,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