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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大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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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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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学第一天的“泥鞋”

穿大崔庄老街向南时,石板路的缝里嵌着冻裂的泥块,被春日头晒得酥松,踩上去簌簌往下掉渣,像咬碎了干硬的锅巴。街尾杂货铺卸了三块挡板,杜爹爹的小孙子蹲在门槛上啃萝卜头,萝卜皮脆生生落在地上,转眼就被鸡啄得不见影。我攥着板凳腿的手心沁出汗,板凳是父亲用旧木料钉的,边角被磨得发亮,凳面裂道缝,像大崔河冬天冻开的冰纹,里头还卡着半片干芦苇。

“慢些走,当心闪了脚。”祖母在身后喘着气,她的小脚踩着自家纳的布鞋,鞋头那朵莲花绣得快磨没了,针脚在鞋面上洇出淡淡的黄。左手拄着枣木拐杖,右手拎着我的书包——那书包是母亲前儿个连夜缝的,用的是父亲下放时穿破的蓝布褂子,拆洗时见肘弯有块补丁,母亲就势把补丁缝成朵歪歪扭扭的花,针脚密得像河滩的细沙。“你娘在家哄你小妹和小弟,腾不开手。”祖母的拐杖戳在泥地上,“笃笃”响,像在数着田埂上的脚印。

过了杂货铺就是田埂。去年的稻茬还戳在地里,尖得能划破裤腿。祖母说,要不是你老子去邻村大队帮着搞春季育棉花苗,本该他送你——这话她路上说了三回,每回说都要叹口气,拐杖在田埂上戳得更重,带起的泥星子溅在裤脚。家里的事我懂:大妹比我小两岁,总拖着鼻涕跟在身后;小妹还没断奶,夜里总哭;小弟是过年才落地的,瘦得像只小猫。米缸早见了底,母亲夜里总借着月光缝补衣裳,父亲的咳嗽声混着弟妹的哭声,在土坯房里绕来绕去,像河湾里散不去的雾。

田埂尽头拐个弯,河湾忽然铺开,像块浸了水的绿绸子。大崔小学就窝在河湾的臂弯里,几排青砖校舍矮矮的,墙根爬满青苔,砖缝里钻出几丛野蒿,风一吹,蒿子叶扫过砖面,“沙沙”响,像谁在轻轻翻书。老师办公室走廊里挂着个铜铃,铜皮上锈迹斑斑,像结了层河底的绿苔,风一吹就“哐啷哐啷”响,声音哑得像村口老爷爷的咳嗽。后来才知道,这铃是前清时村里祠堂的旧物,敲起来比别处的铃沉,老师说“这是河神在应门,得慢慢拽”。

学校当真被河绕了一圈:南头一排教室,西头一排朝东的教室,北头是办公室,办公室西北角搭着伙房,中间隔着片没铺砖的操场,踩上去软乎乎的,雨天能陷进半只脚。办公室西边栽着丛小竹林,新抽的笋子裹着褐色的壳,像祖母缠脚的布;竹枝斜斜探向河面,老竹的节疤里卡着去年的芦花。竹林尽头有个小码头,三块青石板歪在泥里,最底下那块裂了缝,卡着半片墨水瓶玻璃,阳光照上去,亮得像块碎星星。

祖母把我送到校门口时,额头上渗着汗,裹脚布的边角从裤管里露出来,湿湿地贴在脚踝上。她替我理了理书包带,那朵补丁花被风吹得晃了晃,像只颤巍巍的小蝴蝶。“放学跟着路队走,别往河湾跑。”祖母转身时,拐杖在地上顿了顿,小脚踩在泥里,每一步都要晃一下,像风中的芦苇。

教室门口的梧桐树下,一年级的刘老师正给新生分座位。她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捏着张写满名字的纸,纸角被潮气浸得发卷,像片泡软的荷叶。我抱着板凳走过去,板凳腿在泥地上拖出三道印子,像条小尾巴。“叫啥?”刘老师抬头时,我看见她辫子上扎着根红布条,褪色褪成了粉白,像朵快谢的桃花。

“大凡。”我把板凳往地上一放,“哐当”响。

“崔大凡?”刘老师在纸上划了个勾,指了指教室,“第三排靠窗,跟二扣子挨着,他早到了。”

进教室时,铜铃忽然“哐当”响了,惊得竹林里的麻雀扑棱棱飞,翅膀扫过河面,带起一串碎银似的光。青砖教室的墙刷过白灰,靠近地面的地方被潮气浸得发绿,像块发了霉的糕。我把板凳放在第三排的空位上,凳面的裂缝正对着后窗——窗纸破了个洞,能看见外面的河渠,渠水绿得发稠,漂着几缕从竹林掉下来的叶渣,像谁丢的碎布条。

同桌二扣比我矮半个头,他的板凳是用树桩改的,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二”字,刻痕里卡着泥。“你奶奶送你来的?”他凑过来,一股稻草味混着河腥气,“我娘说她的脚是旧社会裹的,走不快。”

我没答话,只摸了摸书包。母亲拆父亲旧褂子时,把领口的盘扣也缝了上去,圆溜溜的黑扣子,像河滩上捡的光滑石子。第一节课是识字,刘老师教“人”字。她用粉笔在黑板上画,说“‘人’要站得直,像河边的芦苇”。我盯着黑板,忽然觉得“人”字的撇捺,像祖母拄着拐杖的样子——一撇是身子,一捺是拐棍,稳稳地立在地上。

正看得入神,二扣忽然碰了碰我的胳膊:“你看!”他朝后窗努嘴。渠边的柳树枝刚抽出嫩绿的芽,软乎乎地垂到水面,风一吹,枝丫扫过渠水,荡起一圈圈小涟漪,像课本上的波浪线。有只灰麻雀落在最矮的枝上,尾巴一翘一翘的,爪子扒着柳条打晃,像要跟着柳枝一起漂。我刚要指给二扣看那只站不稳的麻雀,刘老师的教鞭敲了敲讲台:“看黑板!‘人’字,一撇一捺,少了哪笔都站不住。”

放学时,铜铃又哑哑地响了。刘老师站在教室门口整队,“庄西队的跟我来!”她喊着,高年级的春生哥从操场那头跑过来,背着手,胸脯挺得高高的——他是庄西队的路队长。

我们几个庄西的学生排起队,我个头最矮,被排在最前面,紧贴着春生哥的后背。他的褂子后襟沾着泥,像块晒干的河底软泥。“都跟上,别掉队!”春生哥喊着,队伍像条小蛇,顺着田埂往庄里挪。

路过河滩时,泥地被晒得半干,踩上去“咔嚓”响,像咬碎了冻硬的河泥。走着走着,后面的学生忽然停下来,指着河湾喊:“看!我爹在打鱼!”我们都扭头看,河面上漂着只小渔船,网撒开来,像朵白莲花落在绿绸子上,惊得鱼群“扑棱”钻进水底。

“走了!”春生哥回头瞪了一眼,队伍又往前挪。我望着那只渔船,忽然想起父亲——他这会儿该还在邻村大队的棉花田里,指导人家育苗吧?营养钵插进泥里的声音,会不会像我们踩河滩的“咔嚓”声?

快到庄西头时,春生哥喊“解散”,我们各自往家走。我看见母亲抱着小弟,站在夹巷子口,大妹和二妹扒着她的裤腿,三个小脑袋凑在一起,像刚从蛋壳里钻出来的雏鸟。父亲拎着水壶从河西木桥上走下来,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黄泥巴,像裹了层大崔河的软泥,水壶沿还挂着几滴田埂上的水。

“第一天上学,没哭吧?”母亲接过我的书包,指尖蹭过那个补丁花,针脚硌得手心发痒。“你爸说,明儿个他歇工,送你去。”

我摇摇头,瞅着自己的鞋。鞋底的泥被晒得硬邦邦的,裂成一小块一小块,像把大崔河的春天,悄悄踩进了家门槛。裤腿上沾的草叶,被风吹得晃了晃,倒像在替我数着,今天学了个多重要的“人”字——原来一撇一捺站稳了,就能像这河湾里的芦苇,顶着风也不歪。

若是你也有藏在旧布鞋里的入学碎影,或是对这字间的田埂、河湾有想说的,尽可来扯扯家常,咱们一起晒晒那些踩着泥也踏实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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