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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大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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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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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荷糖水里的夏

蝉鸣把夏日抻得老长,大崔河的水汽漫上来,裹着河边柳丝的绿,粘在青石板上,也粘到街东钱家门口那方木桌旁。那是李大爷的糖摊,我们这些揣着几分馋意的野孩子,一放了学就往那儿凑——老两口守着一米见方的木桌,像守着里下河夏天最软的甜,连柳树上歇脚的麻雀,都常歪着头往糖盒里瞅。

李大爷夫妇总穿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衫,领口磨出细密的毛边,却被熨斗熨得挺括,风一吹,布角扫过木桌腿,蹭出轻轻的响。大爷的手掌爬满田埂里攒下的茧子,指节处还留着早年喂牛蹭破的疤,可往玻璃盖下码糖块时,指尖却软得像在碰棉花:牛皮糖要顺着纹路叠成菱形,指尖蹭过糖面的软,能沾着点甜香;芝麻糖得转着圈摆,让每粒芝麻都朝着太阳,亮闪闪的;炒米糖更要仔细,金砂层得用手掌轻轻压平,能映出我们凑过去的小脸蛋,连额前的碎发都看得清。老伴挎着竹篮跟在旁边,里头的玻璃杯擦得透亮,布巾绕着杯口转两圈,连杯底的水痕都擦得干干净净,杯沿沾着的水珠,像刚从大崔河捞上来的星子,晃一晃就落进竹篮里。

木桌漆色斑驳,划着几道浅痕——是我们前阵子追闹时,衣角勾到桌角蹭出来的,李大爷也没说啥,只拿手摸了摸。桌上四个格子糖盒像四扇小窗,玻璃盖用铜丝串着,掀开时“咔嗒”一声轻响,常惊飞停在桌边柳丝上的麻雀。阳光斜斜切进格子,糖块泛出琥珀、乳白、金砂的光,我们凑在桌前,穿着布衫的肩膀挤着肩膀,咽口水的声响混着河风,倒比蝉鸣还热闹些。

天热得狠时,糖摊最热闹的不是格子里的糖块,是那缸刚兑好的薄荷糖水。李大爷从桌下拖出搪瓷缸,里头的凉水还浸着几片柳叶——是早上去河边挑水时顺手摘的。他从铁皮盒里捻出两粒晶亮的糖精,指尖捏着轻轻抖,糖粒落进水里,搅得水纹里浮起细碎的光,连柳叶都跟着晃。接着捏起玻璃滴管,琥珀色的薄荷油悬在缸口,像要把暑气戳出个洞,“吱”地滴下去,青绿的香瞬间漫开,连河对岸的牛棚里,都能飘进几分凉。再滴几滴玫红色素,水色先洇成淡粉的云霞,晃两晃就变作粉蓝的漩涡——我们总凑着头看,说那是比大崔河夜空还好看的银河,连最小的弟弟都举着手指头,说要摘里头的“星星”。

“排队咧!”老伴的声音裹着笑,竹篮里的玻璃杯碰出叮叮的响,像大崔河的水打在石头上。穿开裆裤的弟弟踮着脚,手扒着桌沿,盯着缸里的颜色直拽我衣角;扎羊角辫的妹妹攥着硬币,指甲都快嵌进掌心,嘴唇舔得发亮。我把硬币在裤兜里焐得发烫,递过去时,大爷的手比搪瓷杯还凉——许是总浸着凉水兑糖水的缘故。杯子碰着唇边,先是糖精的甜猛地撞进嘴里,接着薄荷的辣冲上鼻腔,惊得人打个激灵,再咽下去,整条喉咙都沁着凉,连额角的汗都像凝成了霜,连跑带跳时,都觉得风里裹着甜。

为了这一分钱一杯的甜,我曾蹲在菜园摘半天豇豆,豆角上的绒毛蹭得手心发痒,指甲缝里都嵌着绿;也把攒了半学期的小人书抱出来,在供销社对面巷口子里摆摊——小方桌上,《小兵张嘎》《鸡毛信》摊得平平整整,旁边用粉笔画个小圈,写着“一分钱看一本”。守着摊时总怕没人来,手指反复摩挲书角的磨白处,直到有路过的孩子掏硬币,心都跟着跳。换来的硬币攥在裤兜,走路都怕叮当响惊跑了这份甜蜜,连脚步都放轻了些。

李大爷的糖摊里,藏着比薄荷水更暖的东西。有回暴雨突至,大崔河的水涨得快漫上青石板,雨点砸在柳树叶上,噼啪响。我没带伞,躲在钱家屋檐下,看老两口收摊——大爷往竹篮里裹玻璃杯,老伴忙着盖糖盒,塑料布裹了一层又一层。大爷直起腰时瞥见我,发梢滴着水,衣服贴在背上,他愣了愣,转身从搪瓷缸底舀出半杯剩下的薄荷水,杯壁还凝着他手汗的痕迹,薄荷油在水里晃成碎金。“快喝,别淋着。”他把杯子递过来,手指蹭到我的手,凉丝丝的,声音像浸过糖精,哑却甜。那回的薄荷味特别浓,喝下去时,像把大崔河的风、柳树林的凉都锁进了肚子里,凉得人眼眶发潮,连雨声都好像软了些。

后来听我母亲说,老两口的儿子在远方当兵,好几年没回来,守着糖摊,是想等着儿子回来时,能尝到家里的甜。可他们看我们的眼神,总带着看自家孩子的温软:有时薄荷油会多滴半滴,有时糖精会悄悄多捻一粒,甚至杯子里的糖水,会比别人的满上一点——这些细碎的好,都藏在递杯子时那句“慢些喝,别呛着”里,我们那时不懂,只觉得李大爷的薄荷水,比别家的甜。

再后来,街东的糖摊换成了小卖部。木桌被搬走了,格子糖盒也没了踪影,玻璃杯变成了花花绿绿的塑料瓶,薄荷水兑着香精,倒在杯里泛着假假的蓝,再也没有那滴琥珀色的油,能砸开暑气的裂缝。有人说,李大爷夫妇搬去了儿子家,跟着儿子享清福去了,可我总想起他们穿粗布衫的模样,想起那方斑驳的木桌,想起桥头摆小人书摊时,远远望见的糖摊炊烟。

如今再路过街东,小卖部的塑料瓶在货架上晃,风里飘着廉价的甜香,却再也没有那股裹着柳绿和河风的薄荷味。可每当闻到薄荷香,我总想起那年夏天:李大爷的滴管悬在搪瓷缸上,糖精在水里跳成碎金,老伴擦杯子时,水花溅在粗布衫上,洇出圆圆的光斑;还有暴雨天那杯递来的薄荷水,凉意从掌心传到心里,把童年的暑气,都酿成了清甜的怅惘。

原来儿时的味道,从不止是糖精的甜、薄荷的凉,更是人与人之间那些细碎的、发着光的善意——是李大爷多滴的半滴薄荷油,是老伴擦得透亮的玻璃杯,是暴雨天递来的半杯甜,也是我守着小人书摊时,风里飘来的糖香。它们像埋在里下河泥里的藕,在岁月里沉得越久,越透着清亮,每当记忆掀起涟漪,就漫出整段夏天的香,连大崔河的水,都好像跟着甜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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