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里下河平原,日子紧巴得像刚拧干的湿衣裳——杂粮粥要掺多半的胡萝卜缨子才够一家人喝,蓝布褂子穿得洗出毛边,再打两块补丁接着穿,队里分的细粮,得留到过年才舍得蒸回白面馒头。绕村的大崔河倒不管这些,照旧慢悠悠淌着,浅滩处的泥窝能接住孩子们的光脚,涨水时漫过青石板桥,也漫过我们揣在怀里的、一点点亮堂的盼头。1976年我读初二,就是在这清苦日子里,大崔河的柳影忽然给我递来个甜滋味——我被选进了学校的文艺宣传队。
宣传队是乡里的“稀罕物”,早几年排《红色娘子军》,演员穿的“军装”是染了红颜料的粗布衫,舞鞋是纳了厚底的布鞋,可照样让我们这些小孩扒着戏台子边挪不开眼。我那时候刚上小学,看演员的红绸子扫过手背,竟觉得比过年吃的水果糖还甜,攥着拳头能回味好几天。没成想这盼头真落了自己身上,队长余同学是高二的,嘴皮子溜得像河面上的风,跟人说话时眼睛亮,仿佛藏着星星;总导演朱耀元老师,是从北海舰队复员的,蓝布中山装的扣子永远扣到最上面一颗,他那支笛子,竹身上裂了道缝,用胶布缠了又缠,可一吹《边疆的泉水清又纯》,调子能顺着大崔河飘出二里地。他教我们唱第一句,总让我们对着河面练:“要唱出水的软和,别像啃干硬的玉米面饼子似的。”那时候刚粉碎“四人帮”,校园里的桂树像也松了口气,开得比往年艳,朱老师的歌声裹着桂花香,连河边啃草的老牛都要抬抬头,晃晃尾巴。
我被分去“三句半”组,演那最要劲的“半句”。组里大荣总忘词,急得直挠头;二扣的动作僵得像冻了的秧苗;我呢,捧着抄台词的纸片,总怕那半句逗不乐人——毕竟台下的乡亲,平时连笑都少,要让他们敞亮地笑,得下真功夫。朱老师要求严,台词得背到“梦里说漏嘴都错不了”,动作要“像河边的柳,软但站得稳”。每天放学后,我揣着纸片就往柳树林跑,纸片是用作业本裁的,边角都磨卷了。找棵粗柳树靠着,对着河面念,河水淌得慢,我的台词也跟着慢,念错了就揪片柳叶扔水里,看它飘远了,再重新来。有天傍晚,我蹲在河边泥地上划动作,手指刚画出个“抬手”的弧线,河水漫上来,把那些弯弯曲曲的线冲成淡痕,倒像朱老师说的“动作要留余韵,别太实”。
夜里在家更疯魔。房门一关,对着镜子练收尾动作,有时候抬手,有时候跺脚,母亲在门外喊“喝粥了”,我总说“再练一遍”。有天深夜,母亲起夜,看见我在堂屋里晃,手还比画着,喊我也不应——后来才知道,我竟梦游了,嘴里还嘟囔着台词里的“飞到湖南告黑状”。母亲没骂我,第二天早上,从灶膛里摸出个热鸡蛋塞给我,那时候鸡蛋金贵,平时都要攒着换盐,她只说“练归练,别熬坏了身子”,鸡蛋的热气透过纸包传到我手里,暖得我鼻子发酸。
演出多起来时,我们常搭生产队的旧拖拉机去各村。拖拉机“突突”地响,震得人骨头疼,路不好走,车斗里的我们得扶着栏杆才不会摔。路过大崔河的小木桥,队旗飘起来,影子落在水里,被河水揉得晃晃悠悠,倒像跟我摆手。有次去公社新盖的大会堂演出,庄上的人几乎都来了,拄拐杖的老奶奶被孙子扶着,怀里还揣着给重孙留的炒瓜子,大会堂里的热气裹着汗味、瓜子味,还有人带的腌萝卜干味,挤得满满当当。我们的“三句半”一上场,大荣刚念完“公社大会堂亮堂堂”,就卡壳了,脸憋得通红,我赶紧接那半句“——人挤人来喜洋洋”,台下“哄”地笑了,掌声像大崔河涨水时的浪,拍得我耳朵发烫。演出完,朱老师摸了摸我的头,说“比在河边练的稳当多了”,我望着他眼里的光,忽然觉得,那些在柳树林里揪掉的柳叶、被河水冲掉的泥痕,还有冻得发僵的手指头,都值了。
除了宣传队,母亲还教我唱淮剧。母亲的嗓子软得像大崔河的水,唱《白蛇传》里许仙的《自从去到金山后》,一句“自从去到金山后,那法海绊我在山头”,能唱得眼里噙着泪。她教我时,总在河边洗衣裳,木槌捶着打补丁的衣裳,嘴里就哼开了,皂角泡沾在她袖口,亮晶晶的。“要唱建湖话,咬字得软,像河水绕着田埂走,别直愣愣的。”我跟着学,总把“山头”唱成“山tou”,母亲就笑,用湿手刮我鼻子:“咱们淮剧,说的是建湖话,唱的是建湖腔,走了调,就不是咱里下河的味儿了。”有次邻居家办喜事,有人起哄让我唱,我红着脸站在灶台边,唱了段许仙的词,母亲坐在小板凳上,手里剥着块水果糖,眼里的笑比糖还甜——那糖,是人家办喜事特意给的。
直到后来我进了国企,策划“迎七一、庆回归”的职工晚会,站在舞台边看演员排练,总想起大崔河的柳树林:想起我对着河面念台词的傍晚,风裹着柳絮落在纸片上;想起母亲在河边教我唱淮剧,木槌声和着唱腔;想起朱老师那支缠了胶布的笛子,调子飘在河面上。前两年回老家,听说九龙口建了淮剧小镇,城里的中专还开了淮剧课堂,孩子们穿着小戏服学唱《白蛇传》,建湖腔顺着风飘过来,跟我小时候在河边听见的,一模一样。
我又去了趟大崔河,青石板桥还在,桥下的水更清了,柳树林子照样飘着絮,落在我手背上,软得像母亲当年教我唱淮剧时的手。风一吹,河水晃出细碎的影,那些清苦日子里的光——宣传队的排练、母亲的淮剧、公社大会堂的掌声,都藏在这水影里。里下河的水啊,就这么跟着我,从大崔河到城里,从少年到中年,像扎在心里的根须,不管走多远,一想起,就觉得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