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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大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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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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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枕着大崔河

大崔庄西头,河北岸那座亮堂的砖瓦房,檐角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可我闭眼就想起它最初的模样——三间土墙茅草房,带着半人高的走廊,格子玻璃窗在庄上算是新鲜物,透着几分说不出的“洋气”,像枚扎在乡土里的温软念想,枕着大崔河的水影,一晃就淌过了几十年。

这地基是我爷爷解放前用一百块银元置下的,就盼着子孙能在这片土地上扎稳脚跟。建国初,二十一岁的父亲从部队复员归来,揣着在部队学的那点绘图手艺,蹲在河边的青石板上画草图,领着家人一锨一锨夯实地基,亲手盖起了那三间茅草房。庄上别家的房子多是闷头土坯墙,父亲偏要在门的上半截装小格子玻璃,中间留块大方玻璃,笑着说“让河边的光多照进屋里来”。后来我才懂,他是见过外头的天地,把对“亮堂日子”的盼头,悄悄嵌进了这窗棂缝里。

那时候的老屋,是庄上娃子们最爱的去处。我找了根晒粮食的粗麻绳,在走廊的横梁上打了个死结当秋千,荡到最高处,能看见大崔河的水慢悠悠淌过青石板桥,河边的芦苇晃着白穗子,刮到脸上痒痒的。夏天傍晚,母亲坐在走廊的石磨盘上择菜,指尖飞快地掐掉菜根;我胳膊肘支着窗台,作业本摊在玻璃窗前,河面反射的光跳在纸上,连笔画都跟着晃。一放暑假更疯,约着伙伴扎进河里摸鱼、打水仗,浑身湿淋淋爬上岸,就蹲在走廊的青石板上晒太阳,听父亲讲他在部队扛枪的往事,风里裹着河水的凉和茅草的清腥气。

这茅草房一住就是三十多年。我高中毕业那年隆冬,夜里刮起呼啸的北风,“哐当”一声,屋顶的茅草被掀了个窟窿,雪片子顺着天窗往屋里灌。母亲抱着棉被堵在洞口,父亲蹲在灶屋门口搓着手,手指头反复摩挲着灶膛边的青砖——那灶膛是他当年一泥一砖盘起来的,如今却护不住一家人的暖,眉头拧得能夹死蚊子。没等开春,父亲咬着牙拍了板:“不能等,赶在腊月里把房盖起来!”那阵子,他和母亲天天跑亲戚,东家借五块,西家凑十块,总算凑够了料钱。转头找了庄上的瓦匠,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工匠们手冻得通红,呵着白气垒砖砌墙;我跟着搬半块砖、递一把泥,手指冻得发僵也不肯歇。大妹的同学汤桂芹——也是我的学妹,听说家里盖房,天天来搭把手,和我们一起搬砖和泥,一干就是十几天。看着红砖一块接一块垒起墙,青瓦一片压一片铺成顶,心里甜得像含了块灶糖——这下,再也不怕风雪灌屋了。

日子就像大崔河的水,悄没声地淌,不声不响就过了这么多年。父亲走后,八十七岁的母亲守着老屋,院子里的桂花树年年开得热闹,菜地里的苏州青、菠菜一茬接一茬冒头,只是老屋的墙皮渐渐起了壳,门窗也松了框,风一吹就“吱呀”作响。去年秋天,我退休回村,拍着胸脯跟母亲说:“妈,咱把老屋修修!”

动工那天,弟弟妹妹都来了;连远在杭州的张勇、南京的万东这两位老同学,也特地赶回来帮着出主意。守在村里的大荣兄更上心,隔三差五就来工地盯着,还从网上精挑细选了贴脚砖,直接寄到家里。我也撸起袖子上手,蘸着乳胶漆刷墙面,涂料沾在手上凉冰冰的,擦都擦不掉,倒像摸着那些没走远的旧日子。乡邻们路过也不肯走,有的扛着铁锹来铲建筑垃圾,有的端来刚熬好的玉米粥,说“干活的人得垫垫肚子”,院子里人来人往,热闹得像办喜事。

两个多月后,老屋彻底换了新模样:琉璃瓦盖的顶,雨天再也不漏水;铝合金门窗亮堂堂的,河光照样能洒进堂屋;墙面刷得雪白,母亲非要在堂屋挂幅“家和万事兴”的十字绣,说是托人从镇上绣的。她摸着新刷的门框,眯着眼笑,嘴里念叨着:“叫崔沁园咋样?要不就叫和悦堂?”我笑着应下,知道这些名字里,全是她一辈子对家的盼头。

如今的老屋,院子里更有生气了。桂花树下摆着母亲的藤椅,枫叶红的时候,落得满地都是;菜地里的葱蒜绿油油的,还是母亲天天拎着小水壶浇出来的。我常坐在走廊的石磨盘上晒太阳,像小时候那样看大崔河的水缓缓流,忽然就明白:这老屋从来不是一座房子——它是父亲夯下的地基,是母亲择菜的指尖,是我们姐弟在河边的笑闹,是汤桂芹搬砖的身影,是老同学千里赶回的情谊,是乡邻递来的那碗热粥。

有回傍晚,母亲坐在堂屋织毛衣,灯光透过新窗户洒在院子里,我站在河边往回看,老屋的轮廓浸在暮色里,像个安稳的梦。大崔河的水还在流,带着老屋的影子,也带着我们一家人的根。这根扎在河边的土里,也扎在我心里,不管走多远,回头看时,总有老屋亮着灯,等着我回家。

风从河面上吹过来,掀动走廊上的旧窗帘,恍惚间又看见小时候的自己,抓着麻绳秋千荡得老高,喊着:“爸、妈,你们看我能摸着云不?”河水流着,老屋立着,那些日子就像在眼前,暖得人眼眶子都发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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