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的热,是能把人烤出焦味的。白居易说“仲夏苦夜短”,可这天从乌鲁木齐往鄯善跑,车刚过达坂城,后沟隧道的阴凉还没焐热,出了隧道,“呼”地一股热风撞过来,像有人掀开了烤箱门。
“进盆地喽,坐稳!”司机师傅扯着嗓子喊。可不是咋的,乌鲁木齐穿薄外套还嫌凉,这才多大功夫,车窗外的温度计指针快蹦到四十度。俩地儿离得不算远,海拔却差着近千米,温度能差出二十来度,盆地口的小草湖成了“三十里风区”,风大时火车过这儿都得龟速挪。今儿风还算乖,可脚刚沾地,热浪就顺着裤腿往上爬,胳膊上的汗毛都蜷成了小卷——这“烤”验,来得一点不含糊。
中午到鄯善县城,眼睛突然被晃了一下。前一秒还瞅着街边的白杨树,卖西瓜的老汉正用蒲扇拍着瓜,拐过街角,“嚯”——哪来这么多金子?没树,没草,就那么一片金晃晃的沙,从县城南头一直铺到天边,野得很,壮得让人倒吸凉气。这就是库木塔格,人说的“城中沙漠”。
维吾尔族老乡说,“库木塔格”就是“沙山”。两千多平方公里的沙,东西扯了六十多公里,南北最宽处四十里,像条大金披肩,搭在吐鲁番盆地这世界最低的窝窝里。奇就奇在,它跟县城好得跟一家子似的,沙堆就挨着人家的屋顶,是世上少有的跟城市贴这么近的沙漠。沙丘的棱棱角角清清楚楚,一层叠着一层,像谁用手细细抹过。
站在沙和绿的边边上,左边是橙黄的沙山,右边是葡萄架搭的绿棚子,藤子正使劲往架上缠。当地人说,这光景有两千多年了,打汉代起,沙就守规矩,不往绿洲里蹭,绿洲也不逼沙走,人就在中间住着,活出了“沙不进、绿不退、人不迁”的老讲究。
耐到傍晚才敢往沙里钻。八点多,晚霞把天染成橘红色,远处的驼队踩着沙,慢悠悠晃过来,驼铃“叮铃叮铃”的,倒把沙漠衬得更静了。爱人正骑在头峰驼上,骆驼一颠,她的头巾飘起来,像片红叶子,笑着朝我挥手:“快来呀,这毛丫头(指骆驼)脾气好得很!”
站在沙山下,脚底板直发痒。脱了鞋,光脚踩上去,沙子烫得人一激灵,却细得像筛过的面粉。想往上冲,手脚并用刚爬两步,脚一使劲,沙子“呼”地往下溜,半截身子陷进去,逗得旁边牵骆驼的老汉直乐。他蹲在沙地上抽烟,烟袋锅子在手里转着,用不太顺的普通话说:“急啥?学骆驼,一步一个窝。”还真是,踩实了再挪下一步,稳当多了。
爬到半坡,女儿早耐不住了,甩开我的手往前蹿,小脚丫陷进沙里,拔出时带起一串金粉。她蹲下来,两只小手捧起一把沙,瞅着夕阳,猛地往天上一甩——沙子划了个弯弯的弧,被光一照,亮得像撒了把碎金子,簌簌往下落,倒真像泼出去的一捧水,刚扬起来就化在风里。“爸爸你看!”她拍着手上的沙,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沙粒粘在她鼻尖上,金闪闪的。
爬累了,坐在沙山顶上喘气。夕阳把沙丘的影子拉得老长,一道一道的,像冻住的浪头,往天边铺过去。迎风的那面,沙子流得像水,快得能看出纹路,像匹正往前奔的马;背风的那面,沙又泻得慢悠悠,像条淌着的河。老汉说,这沙丘天天变样,今儿是这模样,明儿风一吹,又换了新脸面。
远处的炊烟直溜溜往上冒,太阳慢慢沉到沙尽头,圆得像个烧红的铜盘。爱人骑着骆驼跟上来,影子被拉得老长,和骆驼的影子叠在一块儿。女儿还在坡下追着自己的影子跑,时不时捧起沙再甩出去,那道金光就跟着她的笑声,一下下亮在沙漠里。
这时候再看库木塔格,安安静静卧在盆地里,金得纯粹,又带着点说不清的谜,像个没施粉黛的楼兰姑娘,就那么望着你,让人心里软软的。
原来沙漠可以这么近,就在县城边上,可站在沙堆上,又觉得离啥都远,就剩下身边的人,和这满眼的金,还有女儿甩出去的那道,亮闪闪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