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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大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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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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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的秋

我总觉得,苏州的秋是泡在水里的。不似北方的秋,一场风过就把树刮得光秃秃,这里的秋带着股子湿意——像从网师园的荷花缸里捞起的鲜菱,带着水腥气的润;又像平江路河沿上晾的蓝布衫,风一吹,潮气就往骨头缝里钻。连阳光都像滤过了护城河的水,落在青石板上,是淡金的,软乎乎的,不扎眼。

最先把秋叫醒的是桂花。去年在网师园转月洞门时,风里忽然飘来香,不是那种浓得呛人的甜,是清清爽爽的,像隔壁阿婆喊我“囡囡”的调子,软乎乎往心里钻。抬头看,廊檐边的老桂树斜着枝桠,细碎的白花藏在深绿的叶底,风一荡,就簌簌往下落——有的粘在黛瓦的沟缝里,有的嵌进青石板的裂纹中,还有的顺着美人靠的木纹溜进去,像谁撒了把碎金。扫地的陈阿婆拿着竹扫帚,只轻轻扫开路上的积叶,却不碰那些落花。“急着扫掉做啥?”她用吴语念叨,“沾过秋露的桂,香得才久。”说话间,扫帚尖一扬,金粉似的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她的蓝布头巾上,她也不拂,就带着这点香,慢悠悠扫过月亮门。

平江路的秋,是跟着老银杏走的。巷口那棵银杏树,树龄比我奶奶还大,树干粗得要两个大人合抱,枝桠歪歪扭扭地探过马头墙,把影子投在“朱鸿兴”的汤面幌子上。霜降过后,叶子黄得透亮,像浸了蜜的琥珀,风一吹,就有几片晃悠悠飘下来——有的粘在骑三轮车阿叔的蓝布衫后襟,有的落在卖糖粥的小摊上,还有的顺着河沿滑进水里,跟着乌篷船的橹声打转转。有次见穿校服的小姑娘蹲在树下,指尖捻着银杏叶的梗,对着太阳看叶纹。“要夹在语文书里。”她仰起脸跟我说,“下次背《枫桥夜泊》,闻着这香,就像真站在秋夜里的桥边。”

双塔菜场的秋,是裹着烟火气的。入口处的王阿婆总支着个竹筐,筐里是刚剥好的鸡头米,白莹莹的像碎珍珠,沾着点湿意。她的指甲盖泛着青,指缝里全是鸡头米的黏液,却剥得飞快。“现剥的才鲜,”她一边递我个小塑料袋,一边往里面添了两把,“回去开水焯一焯,撒点糖,就是秋天的味道。”往里走,炒栗子的老张掀开铁桶盖,白气裹着糖香扑脸,他袖口沾着黑灰,用长柄勺翻搅着栗子:“要焖够一刻钟,壳才脆,肉才糯——你尝尝?”正说着,穿灰布衫的爷叔提着网兜过来,里面装着红皮菱角和带泥的芋艿。“老张,便宜五毛呗?”他拍了拍网兜,“秋菜吃的就是个新鲜,我孙女就爱你家的栗子。”两人讨价还价的声音软软的,像秋阳晒过的棉絮,飘在菜场的人堆里。

苏州的秋雨,最是黏人。不是猛灌的瓢泼雨,是斜斜的丝,织在巷子里,把白墙灰瓦染得更润了。前阵子在临顿路的骑楼下避雨,见个老爷子坐在藤椅上喝茶,藤椅扶手上搭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收音机是旧的,外壳掉了块漆,正唱《玉蜻蜓》里的“庵堂认母”,琵琶声软乎乎的,慢悠悠绕着屋檐转。“这雨好。”老爷子抿了口碧螺春,指了指对面的芭蕉,“能让桂花开得更久些。”雨打在芭蕉叶上,“嗒嗒”响,像谁用指尖敲着瓷碗沿,叶尖的水珠滚下来,落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混着墙角青苔的腥气,倒成了秋的底色。有个穿雨靴的姑娘跑过,靴筒上沾着泥,手里拎着刚买的鸡头米,见我避雨,还笑着说:“这雨下不大,走慢点,不碍事。”

夜里的秋,藏在巷尾的糖粥摊里。李阿婆的摊子支了快二十年,煤炉上的砂锅咕嘟着,里面是糯米和赤豆,熬得稠稠的,砂锅边搭着块洗得发黄的白纱布。“囡囡,来一碗?”她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用黑夹子别着,给我盛粥时,勺子舀起来能挂住丝,再撒上一把自家晒的桂花,碎碎的金。糖粥甜得不腻,桂花的香在舌尖散开,混着粥的暖,一路熨帖到胃里。巷子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里,有晚归的人踩着水洼走,鞋跟敲在石板上,“笃笃”声被雨润得发闷,和阿婆的勺子碰碗声、收音机里的琵琶声搅在一起,倒像是秋在轻轻哼着调子。

去年离开苏州时,王阿婆帮我装了罐桂花。玻璃罐是她腌过酱瓜的,洗得干干净净,她一层桂花一层糖地铺,说:“这样能存到冬天,想苏州了,就挖一勺泡水喝。”如今在北方打开罐子,香就漫出来——像又听见陈阿婆说“留三分才香得久”,看见小姑娘捏着银杏叶对光看,尝到李阿婆的糖粥在舌尖发暖。原来苏州的秋从不是走了就散的,它早把自己揉进了那些软乎乎、润滋滋的人情里,你一想起,就觉得心里揣着团暖,像揣着整个苏州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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