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天池记
阔别天山天池十余年,甫至景区入口,便见管委会的同志们含笑相迎。几句热络招呼里掺着天池近况的絮语,掌心暖意与山间清冽相融,为这重访添了几分熟稔的温情。
弃车登舟时,指尖轻触船舷之水,凉浸骨髓,似是刚从冰川芯里滤出。松风裹着清苦气息漫至,将湖面波光揉作碎银;船桨破波,漾开的痕恰似羊毫在素绢上拖出的淡墨线。我索性伏在船边,连呼吸都放轻——怕惊散了山尖那团游雾,它正顺着青黑崖壁缓缓淌下,把嶙峋山影晕成浅黛,连岸边云杉都失了锐棱,只剩朦胧绿廓浸在水里,活是画中的披麻皴。
行至湖心,云隙忽漏天光。湖面瞬时褪却墨绿,转为翡翠般透亮,水下卵石纹路纤毫毕现,恍若有人将碎玉铺缀湖底。未等细赏,云又合拢,天光一收,湖水重归浓墨,只剩船尾浪痕如未干墨线,在波心慢慢晕淡。船工摇桨笑说:“天池的脸比娃娃变得还快,晨晴午雨是常事。但这样才好,像老画师挥毫,浓淡干湿,全凭天意。”
下船入山,小径旁野花缀着晨露,紫的、黄的,星子般嵌在草间,恰如水墨画上点睛的朱砂。转过一道崖壁,忽闻轰响,抬头见飞瀑从岩缝中泻下,水花撞在青石上迸作细雾,远望去竟如淡墨泼溅素绢,连崖壁的褶皱都成了枯笔勾出的肌理。哈萨克牧童举着蒲公英追雾而跑,绒毛飘至瀑边被水汽黏住,成了画中最柔的一抹。
沿径上行,见卖酸奶的阿婆坐于松下,瓷碗擦得亮可鉴人。她递过一碗,笑着说:“天池的水养人,用它做的酸奶,不酸。”浅尝一口,果然清甘回甘。阿婆又指远处毡房:“我们祖祖辈辈守着这山,看天池的云比翻日历还准——云往南飘,就该收羊;云绕博格达峰,次日准是好天。”她皱纹里沾着松针碎末,说起天池时,眼里的光比湖面波光还盛。
归时云气稍散,博格达峰雪顶豁然展露,恰似墨色画卷上镶了道银边。夕阳将余温泼洒湖面,水色再变:近岸是橘红,向湖心渐次转紫,终与山影墨色交融,层次分明如工笔重彩。我坐于湖石上,看牧人赶羊归毡房,羊蹄踏草声混着远处瀑鸣,竟比任何梵音都要清寂。
临别再望天池——初访时记的是正午的透亮、日光下晃眼的湛蓝;此番却揣了满怀墨色云烟:是雾锁山尖的淡,是船桨拖开的线,是阿婆瓷碗里映的云影。车渐远行,那汪嵌在天山褶皱里的墨色,仍如老画师笔下未干的长卷,深深印在心底,久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