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粤西,风都带着三分敛息。水东村就卧在天马山与新兴江的臂弯里,静,静得像沉睡了六百年的老人,青石板路的纹路里积着时光的沉眠,青砖墙上的苔藓是岁月织就的绒毯,连程氏大宗祠前的罗汉松,都把枝叶收得缓缓的,仿佛怕扰了这份跨越明清的沉寂。
没有城市的车鸣,没有人群的喧嚣,只有风穿过巷道时,与马头墙、镬耳墙相撞,发出轻得像叹息的回响。这座由北宋理学家程颢第十代孙程绍明始建的古村,六百年来始终恪守着“理学立村”的初心,村落在“八卦”与“水浮莲花”的格局里铺展,主巷1.8米暗合“十八学士”,次巷1.2米隐喻“十二时辰”,每一寸肌理都藏着理学“天人合一”的哲思。程氏大宗祠的木门虚掩着,门楣上“春风道貌,理学家声”的楹联已被风雨浸得斑驳,却仍透着庄重——推开木门的“吱呀”声,轻得像触碰古籍的扉页,院内三百余年的罗汉松枝干遒劲,绿叶在光影里轻轻晃动,是老人熟睡时平稳的呼吸,也是理学文脉未断的脉动。
巷道深处,墙根的苔藓顺着青砖蔓延,偶有白鹅从溪边游过,划水的声响细碎,转瞬便被溪水的潺潺吞没;老牛在江畔的草地上低头啃草,蹄子轻落,连泥土都未曾惊动,只留下浅浅的印子,像是老人眼角未褪的皱纹。我轻轻踏上青石板路,脚步放得极缓,指尖抚过古墙,粗糙的触感像老人皲裂的手掌,带着岁月的质感。转角处,一座不起眼的民居门前挂着褪色的竹篮,门楣上“耕读传家”的匾额虽已蒙尘,却仍能想见当年程氏族人“昼耕夜读”的场景——水东村历代走出过十八位举人、三位进士,《程氏家规》82条里“崇文重教”的训诫,早已刻进村民的血脉。
祠堂西侧的偏房里,几位老人正围坐在一起,借着窗棂透进的阳光翻阅泛黄的《程氏族谱》。谱册的纸页脆薄,翻动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时光在低语。一位戴老花镜的老人指着谱中的插图告诉我,每年清明祭祖,村民都会严格遵循《朱子家礼》的27道程序,从迎神、献祭到送神,每一步都不敢怠慢,“这不是形式,是让后代记得,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墙角的案几上,摆着几卷手抄的《程氏家规》,墨香与樟木的香气交织,那是文化传承最实在的味道。我伸手轻触案几上的碑刻拓片,上面“理一分殊”的字迹刚劲有力,是程朱理学的核心要义,也是水东村六百年不倒的精神根基。
忽然,一阵孩童的嬉笑从巷口传来,清脆得像山涧的泉水。几个穿着红衣的孩子追跑着,手里拿着印有“理学家训”的文创书签,脚步声打破了巷道的宁静,却不显得突兀。他们在古桥边停下,围着一位写生的年轻人叽叽喳喳,指着他画板上的马头墙问个不停。不远处,一位返乡创业的姑娘正打开民宿的木门,门楣上挂着“理学茶舍”的木牌,屋内的书架上摆满了理学典籍和本地文创,“我想让更多人来这里,不仅看古村的景,更懂这里的文化”,她的声音温柔,却透着坚定。
那一刻,我忽然懂了,水东村不是一座死寂的古村,而是一位被唤醒的老人。孩童的嬉笑是唤醒他的晨钟,返乡者的坚守是他睁开眼时的笃定,老人翻阅族谱的指尖、茶舍里飘出的茶香,都是他苏醒后的轻语。沉睡时,他藏着六百年的文脉与岁月——从程绍明选址建村时的初心,到历代族人恪守的家规家训;从祠堂梁柱“天圆地方”的隐喻,到“礼让路”“一善墙”的生活实践。唤醒后,他将理学的智慧、耕读的传统,缓缓铺展在初冬的阳光里,让沉寂的历史有了鲜活的模样。
阳光渐渐西斜,余晖为古村镀上一层暖金。我站在程氏大宗祠的天井里,看着光影在青砖上缓缓移动,听着远处溪水潺潺、孩童嬉笑,还有祠堂深处隐约传来的古籍翻动声。水东村的静,不是死寂的沉寂,而是历经岁月沉淀后的从容;被唤醒的,也不仅是古村的景致,更是沉睡在时光里的理学文脉,是藏在烟火气中的生活本真,是世代坚守的文化根脉。
在这里,每一块青砖都镌刻着“理”的智慧,每一棵古树都承载着“传”的初心,每一缕风都带着岁月的温柔。初冬的水东村,静得深沉,醒得有力,它让我明白,真正的文化传承,从不是静止的陈列,而是在沉睡中沉淀,在唤醒中延续,在动静之间,活出跨越千年的生命力。而这份沉淀与延续,正是古村最厚重的底色,也是采风路上最珍贵的收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