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塬志
大地微陷,传说在龟裂的掌纹里跋涉
黄土垒起又坍塌,年复一年,堆叠成沉默的冢
碾场石磙的腹语,被烈日烤焦,卡在喉头——旱 旱 旱
三声叹息,凿穿云层空洞的回响
磨盘在院角,独自圆着,圆成半轮亘古的残月
磨眼幽深,盛满风干的歌谣与未及流出的泪水
颗粒归仓之后,空旷的仓廪里,饥饿反而更加清晰
像窖壁上渗出的、缓慢凝结的碱花
地窖是大地回缩的心脏,窖藏整年的寂静与微光
只允许瘦削的月光,时常弯腰探看
拾取窖底散落的、发凉的星子
黝黑中,魂魄们相互辨认
姿势是凝固的泉眼,是根系无声的盘绕
它们默数自己的滴落,一滴,两滴,三滴……
像老人在深夜的炕头,数着瓦罐里的豆子
一粒一粒,数着散装的自己,数着被风带走的时辰
沟壑纵横,是黄土高原袒露的筋脉
干涸的河床,蜿蜒着大地的伤疤
偶尔的雨砸在焦渴的大地上,腾起呛人的土腥
瞬间便被贪婪的裂缝吮吸殆尽
水窖浑浊的镜面,映照出变形的天空
和汲水妇人脸上,比皱纹更深的渴念
辘轳吱呀,绳索勒进岁月的肩胛
提上来的,是半桶浑浊的时光
沉淀着祖先的祈盼与子孙的茫然
风,是唯一的信使,携带沙砾的密语
穿过空荡的村落,拍打褪色的窗棂
讲述着远方,讲述着干涸的源头
讲述着一粒种籽,如何在石缝里梦见海洋
而梦,终究是易碎的陶
在正午的酷烈里,布满细密的裂璺
只有那株崖畔的杏树,虬枝如铁
刺向苍穹,用尖锐的酸涩与绵密
证明自己,曾在绝境里倔强地红过
它投下的影子,是塬上唯一移动的清凉
庇护着几只昏睡的蚂蚁,和半截断碑的残梦
断碑上,模糊的字迹,是风化的叹息
写着水,写着丰饶,写着无人认领的归期
迁徙帖
山路陡峭,被无数离去的脚踵压弯
弯成一张蓄满离愁的弓,绷紧在群山的脊梁
有人把祖名,刻进老槐树最深的褶皱
像埋下一粒不会发芽的种
有人把完整的地址,折叠又折叠
折成一张单薄的车票,揣进贴心的口袋
麦穗低垂,空有黄金的质地与重量
却再无法压稳那口飘摇的土灶
灶膛的灰,冷却成记忆的余烬
铁锁,一口咬住斑驳的门环
锈迹,如同蔓延的寂静,向内是家的空壳
向外,是望不到边际的、名字叫做“城市”的旷野
风,像个不请自来的访客
翻阅着炕头遗落的那本旧农历
纸页脆薄,二十四节气纷纷脱落
立春的惊雷卡在惊蛰,谷雨的湿润霉变在芒种
新栽的菜苗,瘦弱如初生的游魂
举着透明的双手,维系脆弱的绿意
它们像科技园移植来的、水土不服的远房亲戚
站在陌生的土地,茫然四顾
推土机在昔日的田埂边大口喘息
钢铁的履带碾过犁耙温顺的残骸
它吞下木质的农具,吐出钢筋水泥的地基
一种新的秩序,正学习模仿土壤的深沉与包容
而地下的根须,在冰冷的图纸覆盖下
暗自发问:向上的路,是否通往真正的天空
车站,是嫁接在乡土上的巨大蜂巢
人群嗡鸣,背负着形色各异的行囊与命运
方言在此碰撞、碎裂,又粘合成含混的喧嚣
检票口的闸机,一张一合,吞吐着潮汐
一张张脸孔紧贴车窗,像拓印在移动的背景上
窗外,熟悉的沟壑、村庄、烽燧急速退后
有人闭上眼,试图在颠簸中抓住故乡最后的轮廓
却只抓住手心一把冰凉的汗
巨大的广告牌矗立在城镇入口
它俯视着涌入的人流,如同俯视迁徙的蚁群
楼宇的阴影,正一寸寸蚕食着场院的阳光
墟市图
破晓,薄雾是尚未散尽的旧梦
墟市在镇街醒来,如一条搁浅的、疲惫的河
露水沾湿赶集人的裤脚,也沾湿昨夜的星辰
摊位次第铺开:褪色的塑料布,磨损的竹筐
盛着刚从泥土里抠出的希望与微薄的生计
杂货沾着新鲜的空气,像沉默的褐金
蔬果鲜嫩得羞涩,裹着晨霜的薄纱
编织袋敞口,陈年的胡麻、扁豆,刚打碾的大豆
散发着土地深处沉淀的、微苦的醇香
卖布头的女人,吆喝带着像唱一段秦腔的残片
脚边,花花绿绿的布块如同诡异的符咒
五金、农具、日用品,闪着冷冽的幽光
排列整齐,等待认领它们新的手掌与土地
窗帘店的缝纫机,哒哒哒,哒哒哒
是墟市唯一规律的心跳,缝合着生活的裂口与补丁
花布堆里,探出小姑娘艳羡的眼
牲畜市场一角,弥漫着草料、粪便与不安的气息
牛眼温顺而浑浊,倒映着交易者精明的算计
羊的咩叫,短促而哀伤,仿佛预知了归途
讨价还价的声音,在尘土中浮沉、碰撞
手指在袖筒里秘密地纠缠、较量
古老的契约方式,在纸币的沙沙声中艰难延续
饭馆干净的桌旁,老人们围坐
细瓷杯里,酽茶浓得化不开昨夜的寒霜
谈论墒情、农事,谈论远行的儿孙
谈论手机屏幕里遥远的风暴和近处的荒诞
偶尔的沉默,比烟雾更沉重,坠入茶水的深渊
日头爬高,光影切割着慵懒的街巷
人流依旧稀疏,混杂着摩托的突突和车笛的嘶鸣
外来小贩的喇叭,播放着变调的流行歌
冲击着土产摊前录音机里沙哑的花儿调
两种旋律在空中扭打,争夺墟市的魂灵
电子秤的荧光屏,冷静地跳动着数字
取代了杆秤尾梢那微妙颤动的公平
散集时分,风卷起地上的烂菜叶、塑料袋和纸屑
摊主们收拾残局,把剩余的货物连同疲惫
一起装回三轮车、包袱或扁担的两头
空荡的街面,留下车轮的泥印、牲口的蹄痕
以及无数被踩踏又被风吹起、无人认领的脚印
夕阳把墟市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幅正在剥落的巨大壁画
光瀑与墟火
入夜,守夜人的烟斗明灭,是旱塬上唯一的孤星
他蹲在废弃的场院边,与沉默的麦草垛对望
而远处,城镇的霓虹如涨潮的陌生水域
汹涌的光瀑,从楼宇的悬崖倾泻而下
淹没了低矮的屋舍,冲刷着残存的土墙
老宅的窗棂后,豆火一点,是祖母捻亮的古老星宿
光晕昏黄,镰刀的影子在土墙上摇晃
缠绕着未割完的嘱托与望不到头的远路
视频通话的光,短暂照亮老人沟壑纵横的笑
旋即又被更深的孤独填满
楼群睁着无数方形的眼,彻夜失眠
电子屏流淌着光的溪涧,冰冷而喧嚣
广告模特的笑容标准,并永不疲倦
有人从这虚幻的光瀑中竭力打捞熟悉的乡音
指尖划过的,只有冰凉光滑的玻璃
捧起的,是碎裂的、没有温度的像素尘埃
酒吧的鼓点,敲打着年轻躯壳的空洞
公园的混声,试图填满灵魂的缝隙
此刻,每盏灯都是一个渡口,微小或巨大
有人从城市的喧嚣泅渡回记忆的孤岛
有人从故土的沉寂出发,驶向未知的漩涡
在明与暗犬牙交错的边缘地带
那一豆墟火,在无边的夜色里
固执地推开沉重的黑,像一粒倔强的种籽
在水泥坚硬的缝隙间,探出柔弱的茎叶
撑开一道颤抖的、却不容忽视的微光
而更深的夜里,风,吹熄了墟火
最终,是庞大的、无边的夜,吹熄了所有的灯
只余下铁轨在远方低沉的轰鸣
如大地深处传来的、永不愈合的脉动
载着沉重的车厢,也载着轻飘的梦
碾过沉睡的故乡,驶向更深的朦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