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座被连绵土山紧紧环抱的小镇里,时间仿佛被黏稠的黄土凝滞了。生活就像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土路,晴天扬尘,雨天泥泞,平缓得近乎沉闷。唯有每日清晨,从镇东头李家的肉铺里传出的剁肉声,才能像准时的钟声一样,劈开这凝固的寂静。
剁肉声的主人叫李志强。他身材魁梧,一米八几的个头,站在肉案后像半堵墙。脸庞的线条分明,鼻梁高挺,眉眼深邃,若不是身上那件沾着油渍的皮围裙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淡淡血腥气,任谁都会觉得这该是个在大学校园里抱着书本、引得女生回头的英俊青年。事实也本该如此。
李志强是正儿八经的省城农业大学的学生,学的是畜牧兽医。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父亲在赶集时被受惊的骡子踹伤了腰,再也干不动重活——让他这棵家里的顶梁柱,不得不暂时弯下腰来。
休学手续办得悄无声息,他接过父亲用了半辈子的厚重屠刀,从摆弄试管试剂,变成了分解骨肉皮毛。
镇上的人们对他,感情复杂得像一锅熬杂了的粥。
老人们竖大拇指,夸他“孝道,能干,是条汉子”;同龄人则多少有些疏离,既羡慕他那张脸和曾经的大学生身份,又对他如今的营生带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轻视。
“啧啧,太可惜了,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回来舞刀弄枪,能有多大出息?”这类话,总会顺着风,若有若无地飘进李志强的耳朵里。但他总是笑呵呵的。
见人递烟,逢人招呼,那双握着屠刀、骨节分明的大手,递出猪肉时沉稳有力,找零钱时又分外利落。只有极偶尔,在午后没有顾客,他盯着案板上猪肉那细腻的肌理和脂肪花纹出神时,眼神里会流露出一丝与他阳光外表极不相称的迷茫与疲惫。
那是对另一种人生的短暂眺望,很快又会被现实的尘埃覆盖。他努力让自己活得像个真正的屠夫,用汗水冲刷掉身上的书卷气,可有些东西是洗不掉的。
他会在肉铺角落放一本卷了边的专业书,趁空闲瞄上两眼;他会不自觉地用所学知识观察生猪的健康状况,甚至无意间帮邻摊的农户看出了猪崽的病症。
这些细微之处,让他与这个小镇,显得既融合又格格不入。
改变的发生,是在一个柳絮纷飞的春日午后。阳光暖得恰到好处,镇子的青石板路被晒得泛着白光。一个陌生的身影,拖着一个与她身形不太相称的大行李箱,有些踉跄地走在路上。
她穿着一件淡雅的碎花布裙,外面套着件米白色针织开衫,皮肤白皙,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带着初来乍到的怯生和好奇,像林间偶然闯入人类领地的小鹿。
她叫潘亚茹,省医科大学的学生,响应学校“支医西北”的号召,被分配到这个小镇的卫生院进行为期一年的实习。
她路过李志强的肉铺时,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并非要买肉,而是被肉铺里那股蓬勃的生命力所吸引。
她看着那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手起刀落,动作精准而充满一种奇异的力量美。但随即,目光落到那鲜红的肉块和泛着冷光的刀具上时,她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流露出一丝不忍。
李志强一抬头,正对上这双复杂的眼睛。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握刀的手竟微微一顿。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仿佛这沉闷小镇里,突然照进了一束完全不同的光,明亮却不刺眼,温柔却又充满力量。
“美女,买点肉吗?今早刚宰的,新鲜着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平时更洪亮了些,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潘亚茹回过神来,脸上飞起两抹红晕,慌忙摆手:“啊……不,不用了。谢谢。”声音轻柔,像春风拂过耳畔。
她像是为了掩饰尴尬,指了指不远处卫生院的牌子。
“我……我是新来的医生,刚报到。”
“哦!是潘医生啊!林院长早上还念叨呢,说今天有个省城来的高材生要到。”李志强笑得更灿烂了,露出一口白牙。
“我叫李志强,就在这开铺子。以后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就这样,潘亚茹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李志强心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从那以后,潘亚茹上下班总会“恰好”路过肉铺。
李志强的肉铺也变得越发整洁,案板擦得锃亮,连猪肉都摆出了比别人家更整齐的造型。他甚至会偷偷留意她喜欢的菜式。
“潘医生,今天这扇子骨不错,炖汤最鲜了,你们当医生的辛苦,得多补补。”
“志强哥,你别老是潘医生潘医生的叫了,叫我亚茹就行。”
“好,亚茹。”李志强从善如流,心里像喝了一口温热的蜜水。
他们的聊天内容渐渐多了起来。从西北干燥的气候聊到大学里有趣的社团,从难懂的方言聊到未来的梦想。
一次,潘亚茹看着李志强熟练地分切一条猪腿,忍不住惊叹:“你的手真巧,每一下都好像计算过一样。”
李志强闻言,眼神黯了一下,随即又用笑容掩盖:“熟能生巧罢了。以前在学校实验室,解刨课我拿的最高分呢。”话一出口,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那段共通的、却已分岔的青春记忆,让彼此的距离莫名拉近了许多。
李志强拿起一块漂亮的五花肉,打破沉默:“你看这纹理,三层肥两层瘦,像不像大理石?
这叫‘五花三层’,是做红烧肉的极品。我教你怎么挑?”潘亚茹看着他那认真的样子,点了点头。
李志强绕出肉案,站到她身后,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虚握住她的手腕,引导她的手指去触摸猪肉的肌理。
“感受这里,紧实有弹性……这里,脂肪分布均匀……”他的声音低沉,带着胸腔的共鸣,就在她耳边。
潘亚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竟不觉得难闻。
她的心跳得飞快,脸热得能烙饼。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将两人重叠的身影拉得长长的,空气里弥漫着微妙而温馨的暖意。
小镇的庙会成了他们感情的催化剂。戏台上锣鼓喧天,唱着他听不懂的古老秦腔,台下人声鼎沸。
李志强护着潘亚茹在人群中穿梭,给她买晶莹剔透的糖画,塞给她刚出锅的、烫手的油炸糕。
潘亚茹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那份发自内心的快乐,感染了李志强。在一个卖手工荷包的摊子前,潘亚茹拿起一个绣着并蒂莲的,细细看着。
李志强凑近她,低声说:“亚茹,我刚才许了个愿。”
“哦?什么愿?”“希望年年庙会,都能和你一起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入潘亚茹耳中。
她的脸颊瞬间比摊上的红纸还艳,低下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
微风拂过,带来糖稀的甜香和泥土的气息,一种名为爱情的东西,在喧闹的背景下,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
爱情的美好,总伴随着现实的锋刃。最先察觉的是卫生院的院长,也是潘亚茹的表叔,林海玉。他是个五十年代就志愿来西北支边的老大学生,一辈子严谨克己。
他找到李志强,语重心长:“志强,你是个好小伙,能干,孝顺。但亚茹这孩子,心思单纯,以后的路还长。你这行当……终归不是长久之计,血光重,辛苦不说,说出去也不好听。你为她想想?”
李志强的几个发小,伟伟、大鹏、柱子、钢炮,也替他操心。
“强哥,那潘医生是天上的云,咱是地里的泥腿子。她迟早要飞走的,你这投入太多,到时候伤筋动骨啊!”
李志强心里憋着一股气,脸上却依旧笑着:“你们懂个屁!亚茹跟别的姑娘不一样!”
然而,小镇的风言风语还是起来了。
几个长舌妇在井台边、在小卖部门口,肆无忌惮地议论。
“听说没?那个新来的女大学生,跟杀猪的李家小子好上了!”
“啧啧,真是世风日下,一个读书人,也不嫌晦气……”
“图啥呢?图他一身猪骚味?还是图他家那两间破瓦房?”这些话,像毒刺一样扎进潘亚茹的耳朵里。她委屈,却无力辩驳。
李志强得知后,第一次在人前发了火,他冲到那些妇人面前,魁梧的身躯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眼睛瞪得通红,拳头攥得咯咯响,吓得那几人作鸟兽散。但暴力解决不了问题,反而让舆论更加不利。
肉铺的生意明显冷清了些,一些老主顾眼神也变得躲闪。压力像乌云一样笼罩着两人。
李志强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深夜对着空荡荡的肉铺,他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问自己:我真的能给她幸福吗?而不是拖累她一起被这黄土淹没?
就在感情最脆弱的时候,一场几十年不遇的暴雨袭击了小镇。
连日的雨水让河水暴涨,浑浊的洪水漫过河堤,低洼处的房屋进水,农田被淹。
危急关头,李志强站了出来。他扔下肉铺的生意,第一个扛起沙袋冲向堤坝。
“爷们!都跟我上!守住堤坝,就是守住咱的家!”他吼声如雷,混着雨声,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泥水裹满他的全身,他和其他青壮年一起,在水中打木桩、垒沙袋,连续奋战了十几个小时。
潘亚茹也没有躲在安全的地方。她在临时设立的安置点,发挥了自己的专业所长。为摔倒的老人清洗包扎伤口,给受惊的孩子检查身体,分发药品,安抚情绪。
她忙碌的身影,轻柔却坚定的话语,成了风雨中另一道动人的风景。最危险的时刻,堤坝出现了一处管涌,水流越来越急。
眼看就有决堤的风险,李志强二话不说,抱着一袋沙石就跳进了汹涌的缺口,用身体死死抵住。
“快!再扔沙袋!往我这儿扔!”他嘶吼着。更多的人受到感召,纷纷跳下,手挽手组成人墙。经过惊心动魄的搏斗,险情终于被控制住。
李志强却因体力透支和被水中杂物撞击,被人拖上岸时,腿上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人也发了高烧。
潘亚茹哭成了泪人,守在病床前寸步不离地照料。她小心翼翼地为他清洗伤口、换药,喂他喝水。
看着这个平时像山一样可靠的男人此刻虚弱的样子,她的心揪着疼,却也充满了骄傲。
这场洪水,冲垮了一些房屋,却也冲垮了人们心中某些固有的偏见。他们看到了李志强的担当和勇敢,也看到了潘亚茹的善良和坚韧。
那些曾经的非议,在生死考验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林院长的态度首先软化,默默给潘亚茹放了假,让她专心照顾李志强。
就在两人以为曙光将至时,潘亚茹的父母闻讯从省城赶来了。他们无法接受自己精心培养的女儿,在一个偏远小镇,和一个“屠夫”谈恋爱,还经历了如此危险的事情。
狭小的卫生院宿舍里,气氛降到了冰点。“亚茹,你必须跟我们回去!”潘亚茹的父亲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这像什么样子!我们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潘亚茹的母亲则哭着劝:“孩子,你醒醒吧!爱情能当饭吃吗?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保护你?难道你要一辈子待在这个地方,天天对着血淋淋的猪肉吗?”
“爸!妈!他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是大学生,他是为了家庭才暂时这样的!他善良、勇敢、有担当!比很多城里人都强!”潘亚茹泪流满面地抗争。
“暂时?暂时是多久?一年?两年?一辈子?我们决不允许!”父母的反对激烈而坚决。
一边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和看得见的未来,一边是刻骨铭心的爱情和充满不确定性的当下,潘亚茹被撕扯着,几乎崩溃。
偏偏此时,省城来的医疗支援队到了,带队的正是年轻有为的医生杨浩博。
他学识渊博,风度翩翩,对美丽又专业的潘亚茹颇有好感,毫不掩饰地表达了欣赏,并暗示可以帮她调回省城医院。内忧外患,让李志强刚刚建立的信心再次动摇。他看着潘亚茹日渐憔悴,心疼不已。
在一个夜晚,他艰难地开口:“亚茹……要不,你还是回去吧。杨医生……他确实更适合你。我不能这么自私……”话没说完,潘亚茹就用力捂住了他的嘴,眼泪大颗滚落:“李志强!你不准说这种话!我不准你放弃!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还有什么坎过不去?我会说服我爸妈的,一定会的!”两人紧紧相拥,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抓住彼此,对抗全世界的阻力。
李志强暗暗发誓,要更加努力,他重新捡起课本,常常在深夜就着昏暗的灯光学习,他要复学回去,要证明给所有人看。
希望的嫩芽似乎正在破土。潘亚茹的父母看到女儿的决心和李志强的改变,态度似乎有所松动,答应再“观察一段时间”。
然而,命运露出了它最残酷的獠牙。那是一个普通的午后,阳光和煦。
李志强骑着摩托车载着潘亚茹去邻村出诊回来。一辆拉着石子严重超载的大卡车,为了躲避突然蹿出路面的牲畜,失控地冲向他们所在的路段!一切发生得太快。巨大的阴影和刺耳的喇叭声瞬间笼罩过来。
李志强的瞳孔猛地收缩,千钧一发之际,他几乎没有思考,完全是本能地,将全身力气用在手臂上,猛地将身后的潘亚茹朝路外的田埂推去!“亚茹——!”潘亚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整个人飞了出去,摔进柔软的草丛里。
紧接着,身后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和玻璃碎裂声!她惊恐地回头,只见那辆巨大的卡车已经侧翻,碾压过了摩托车,以及……以及那个刚刚还载着她、温暖宽阔的背影。
世界,在她眼前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
李志强被紧急送往市医院。他伤得太重了,颅内出血,多脏器破裂,生命体征微弱得像风中的残烛。潘亚茹守在他的病床前,不吃不喝,眼睛肿得像核桃。
她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不停地在他耳边说话,说他们的相遇,说庙会的糖画,说山坡上的夕阳,说洪水中的相拥……“志强,你答应过我的,要年年陪我去逛庙会……”
“志强,你醒来看我一眼,我不回省城了,我就在这陪着你,一辈子……”
“志强,求求你,别丢下我……”李志强在弥留之际,曾短暂地清醒过片刻。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找到潘亚茹的身影,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别……哭……好……好……活……”这是他留给世界,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他走了。
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安静地停止了呼吸。那曾经充满力量、能轻松分解半扇猪的身躯,变得那么轻,那么冷。
潘亚茹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小镇不再是那个承载她爱情和梦想的地方,而成了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墓碑。
每一处街角,每一缕风声,都回荡着李志强的笑声和身影,噬咬着她的心脏。
小镇的人们同情她,但也仅止于同情。他们的生活很快恢复了“静静”的常态,嚼舌根的妇人们找到了新的谈资,只是话题里多了些唏嘘。这种“平静”和“遗忘”,让潘亚茹感到更加刺骨的孤独和寒冷。
她无法再留在这里。每一次呼吸,都是煎熬。处理完所有后事,在一个雾气朦胧的清晨,潘亚茹拖着行李箱,再一次走过了那青石板路。她看了一眼那紧闭的肉铺卷帘门,看了一眼那静静流淌的小河,看了一眼那绵延的、沉默的土山。
没有告别,她默默地走向车站。背影单薄,却决绝。绿色的长途汽车摇摇晃晃地驶离站台,消失在盘山公路的尽头。
小镇,依旧静静地坐在群山的怀抱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有那清晨的剁肉声,永久地消失了。那条生活的溪流,在经历了一场汹涌的泛滥后,重又归于平缓,默默流淌,带着无人看见的伤痕,诉说着一个关于爱情、牺牲与逝去的古老故事。阳光落下,将土山染成金色,静谧,而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