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面月光
云雾深处的傩面邀约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苏明远站在道真仡佬族苗族自治县洛龙古镇街口,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大山,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清香的空气。这是他逃离城市喧嚣的第三天,也是他创作陷入瓶颈后的第一次远行。省城出版社的截稿日期像悬在头顶的剑,而他的新小说却卡在第三章迟迟无法推进,那些精心堆砌的辞藻,在苍白的灵感面前显得如此空洞。
“先生,住店吗?”一个背着竹篓的老妇人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问道。苏明远摇摇头,紧了紧肩上的背包。他不需要旅店,他需要的是故事,是能让他重新找回创作灵感的那份纯粹。
雨势渐大,苏明远拐进一条小巷。两侧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在雨幕中晕染出朦胧的光晕,宛如两条平飞的长龙。一家门前摆放着奇怪木雕的小店吸引了他的目光,那些木雕有的狰狞,有的祥和,形态各异却都透着某种神秘的力量。
“那是傩面。”一个清亮的女声从身后传来。苏明远转身,看见一个穿着牛仔裤白衬衣的年轻女子站在雨中,没有打伞,乌黑的发梢滴着水珠。她的眼睛像山间的清泉,清澈见底,仿佛能倒映出整片山林。
“傩面?”苏明远重复道,他曾在资料里读到过,这是仡佬族的传统面具,用于祭祀和舞蹈,每一个面具背后都藏着一个神秘的传说。
“对,驱邪祈福用的。”女子走近,指了指其中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这是开山莽将,专门驱赶山里的恶灵。”她又指向另一个慈眉善目的,“这是唐氏太婆,保佑小孩平安的。”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这些面具都是她相识已久的老友。
苏明远被这些面具吸引,不由得伸手想触摸其中一个。“别碰!”女子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手冰凉却有力,让苏明远感受到一种原始的、不加掩饰的力量。在城市里待久了,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直接的肢体接触,仿佛连皮肤都已经习惯了层层防护。“没经过祭祀的面具不能随便碰,会招来不好的东西。”她严肃地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苏明远真诚地道歉。女子松开手,嘴角微微上扬:“外地人?”“嗯,从省城来。”苏明远点头,“我叫苏明远,是个作家。”“作家?”女子眼睛亮了一下,“写书的?”“算是吧。”苏明远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最近写不出来了,所以出来走走。”
女子上下打量他一番,突然说:“雨太大了,你要不要来我家避避雨?就在前面不远。”苏明远犹豫了。在城市里,这样的邀请会让人警惕,但在这里,在雨中的小巷里,面对这个眼神清澈的女子,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头。“我叫杨雨桐。”女子边走边说,“我家是开傩戏班的,祖上五代都是傩戏师傅。”
他们穿过几条蜿蜒的小巷,雨势渐小,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饭菜的香气。这里的建筑很有特色,大多是木质结构的两层楼房,依山而建,错落有致,每一栋都像是从山林中生长出来的。
杨雨桐的家是一栋两层的老木楼,门前挂着红布和铃铛,屋檐下晒着各种草药,散发着淡淡的药香。一只黄狗趴在门口,见到陌生人立刻竖起耳朵,但在杨雨桐的安抚下又安静下来,摇着尾巴表示欢迎。
“爸,我回来了!”杨雨桐朝屋里喊道。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从里屋走出来,身材精瘦,眼神锐利。他穿着传统的对襟布衫,脖子上挂着一串兽骨项链,那项链上的每一块骨头,仿佛都诉说着古老的故事。
“这位是?”男人警惕地看着苏明远。“苏明远,省城来的作家,下雨天迷路了,我带他回来避避雨。”杨雨桐解释道。杨师傅的脸色缓和了些:“进来吧,正好赶上饭点。”
屋里光线有些暗,但收拾得很整洁。靠窗户一侧一个圆盘铁炉子,铁锅里炖着不知名的山珍,香气扑鼻,让人垂涎欲滴。里侧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傩戏面具和道具,屋角堆放着鼓、锣等乐器,每一件都沾染着岁月的痕迹。
“坐。”杨师傅指了指火炉边的凳子。苏明远坐下,好奇地环顾四周。作为一个作家,他对这种充满生活气息的环境有着本能的喜爱。每一件物品似乎都有故事,每一处细节都值得记录,这里的一切,都与他熟悉的城市生活截然不同。
杨雨桐递上一杯热茶,茶汤呈琥珀色,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尝尝,这是我们山里的老鹰茶,外面喝不到的。”她说。苏明远抿了一口,初尝微苦,回味却甘甜悠长,带着某种山林的气息,仿佛将整片山林的味道都浓缩在了这一杯茶中。他突然想起自己背包里的小笔记本,赶紧掏出来,匆匆记下此刻的感受。
“写什么呢?”杨雨桐好奇地凑过来。“记下这茶的味道,还有你们家的样子。”苏明远有些不好意思,“职业习惯。”杨师傅哼了一声:“城里人就是喜欢把什么都记下来。有些东西,记在心里就够了。”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调侃。
晚饭很丰盛——腊肉炒蕨菜、野菌炖鸡,还有道真特产的灰豆腐。每一道菜都充满了山野的风味,是城市里用钱也买不到的美味。杨师傅拿出一坛自酿的酒,给苏明远倒了一碗。“尝尝,这才是男人喝的酒。”杨师傅豪爽地说。苏明远尝了一口,酒液醇厚,带着粮食的甜香,后劲却很大,呛得他直咳嗽。杨师傅哈哈大笑,杨雨桐体贴地递过茶水,眼神中满是关切。
饭桌上,苏明远了解到更多关于杨家的情况。杨师傅是当地有名的傩戏传人,雨桐的母亲早逝,她从小跟着父亲学艺,是村里少有的女傩戏师傅。家里还有个弟弟在县城读高中,周末才回来。“现在年轻人都不爱学这个了。”杨师傅指了指墙上的面具叹口气到“都说没出息,赚不到钱。我这一身本事,怕是要带进棺材里去了。”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奈和失落,仿佛已经看到了傩戏传承的尽头。“爸!”杨雨桐嗔怪地看了父亲一眼,转向苏明远,“别听他胡说,我们傩戏班现在还有八九个学徒呢。”但苏明远注意到杨师傅说这话时,杨雨桐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那是对传统文化未来的担忧。
“杨师傅,我能在这里住几天吗?”苏明远突然问道,“我想了解一下傩戏,也许能写进我的书里。当然,我会付住宿费的。”杨师傅和女儿对视一眼,似乎在无声地交流什么。最终,杨师傅点点头:“楼上有个空房间,是雨桐弟弟的,他这周住校不回来。你要是不嫌弃简陋,就住那儿吧。”
就这样,苏明远在杨师傅家安顿下来。当晚,躺在硬板床上,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和偶尔传来的狗叫声,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笔记本摊开在枕边,已经记满了今天的见闻。这里的一切都如此新鲜,如此充满生命力,仿佛为他干涸的灵感源泉注入了一股清泉。
第二天清晨,苏明远被一阵鼓声惊醒。他推开窗户,看见杨雨桐正在院子里练习傩舞。她戴着一个彩绘面具,手持木剑,动作刚劲有力,与昨日雨中相遇时的温婉形象判若两人。阳光穿过云层,洒在院子里,杨雨桐的身影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鼓点越来越急,她的动作也越来越快,最后以一个漂亮的腾空转身结束。摘下面具时,她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脸颊因运动而泛红,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
“早。”她看见窗边的苏明远,笑着挥挥手,“吵醒你了?”“没有,我习惯早起。”苏明远撒谎道,实际上在城里他常常熬夜写作,睡到日上三竿。“要不要下来看看我们的面具?”杨雨桐邀请道,“今天天气好,我爸要把它们拿出来晒晒,防潮。”
苏明远迅速下楼洗漱,然后来到前院。院子里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傩戏面具,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生动。每一个面具都像是一个独立的灵魂,诉说着不同的故事。杨师傅正用一块软布仔细擦拭每一个面具,动作轻柔得像在照顾婴儿,仿佛这些面具是他最珍贵的宝贝。
“每个面具都有自己的名字和故事。”杨雨桐指着一个个面具说:“这是竹王,带领我们的祖先开荒辟草。“这是山神,能替人找回魂魄。”“这是关羽,忠义的化身。”她拿起一个青面獠牙面具,“这是开路将军,专门驱邪的。”苏明远被这些精美的艺术品震撼了。它们不是简单的道具,而是承载着民族记忆和文化密码的载体。他小心地拿起一个半成品,发现背面刻着细小的符文。“那是我刻的避邪咒。”杨师傅走过来解释,“没有这个咒语,面具就只是木头,有了它,才能通神。”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敬畏,仿佛在讲述一个神圣的秘密。
“我能看你们表演吗?”苏明远问。“今晚村里有祭祀活动,我们会表演全本《山王图》。”杨师傅说,“你可以跟着去看看,但记住,不要随便碰祭坛上的东西。”他的语气严肃,让苏明远意识到这场祭祀活动的庄重和神秘。
早餐后,苏明远先是跟着杨雨桐到村口的小河边洗衣服,看妇女们用木槌捶打衣物,河水清澈见底,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岸边的绿树。接着参观了村里改建过的碾米作坊,老人们正用半自动的碾米机加工新收的稻谷,偶尔还会示范几下传统的碾米方法,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岁月的智慧。
傍晚时分,在村文化广场的仿古凉亭里,几位穿着民族服饰的老人用仡佬语演唱改编过的民歌,虽然听不懂歌词,但融合了现代元素的旋律依然让他听得入迷。那歌声仿佛从远古传来,带着这片土地的记忆,在晚风的吹拂下,飘向远方。苏明远坐在一旁,静静地聆听,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快速地记录着,他知道,这些都是他苦苦追寻的故事,是能让他的文字重新焕发生机的灵感源泉。
岩壁上的千年私语
晨光像金色丝线,顺着木窗缝隙温柔地缠绕在苏明远脸上。他缓缓睁开眼,恍惚间竟不知自己身处何方。老旧的木梁屋顶横斜交错,泛黄的蚊帐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窗外清脆的鸟鸣此起彼伏,与他在省城公寓里被闹钟惊醒的早晨截然不同。他下意识伸手摸到枕边的笔记本,翻开昨晚写下的最后一页——"傩戏不是表演,是我们与祖先对话的方式",那些字迹似乎还有微微的墨香。
楼下传来锅碗碰撞的叮当声,混着杨雨桐轻快的哼唱,像是一首即兴的晨曲。苏明远迅速翻身起床穿上衬衫走下楼,在水缸里舀起半瓢水泼在脸上,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在地上晕开深色痕迹。他见杨雨桐扎着麻花辫立在灶台前,火苗映得她侧脸绯红,纤细的背影随着添柴的动作轻轻摆动,围裙上还沾着几点昨夜做饭留下的油渍。
"早啊,作家先生。"她头也不回地调侃,声音清脆得像
屋檐坠落的雨滴,"粥在锅里,自己舀。"
苏明远愣了愣:"你怎么知道是我?"
杨雨桐转过身,手里捧着粗陶腌菜碗,狡黠的笑意爬上眼角:"我爸走路像擂鼓,脚步震得楼板都响;你走路像猫,悄无声息的。再说了,这个点我弟还在学校呢。"她说。苏明远闻到铁锅里的粥冒甜香的气味。
苏明远盛起一碗粥,金黄的玉米粒与雪白的米粒交缠,在碗里泛着温润的光泽。入口温热稠滑,粮食最本真的甜味在舌尖散开,比他在省城喝过的任何昂贵粥品都更让人踏实。
"昨晚你说要带我去个地方?"苏明远吹着碗里的热气问道。
杨雨桐眼睛瞬间亮起来,像藏着两簇跳动的火苗:"吃完就走。那地方有点远,得走山路,你行吗?"她边说边将晒干的蕨菜塞进背篓,动作麻利地收拾着。
"当然。"苏明远挺直脊背。尽管常年伏案写作,但他每周都会去健身房,自认为体力不差。
饭后,杨雨桐背起深褐色竹编背篓,里面整齐码着水壶、裹着草叶的熟土豆,还有一包用新鲜芭蕉叶仔细包裹的神秘物什。她换上千层底布鞋,又递给苏明远一根油亮的竹杖:"拿着,前阵子下雨,路上说不定有长虫。"
两人沿着村后羊肠小道进山。初夏的山林像打翻的颜料盘,新绿、墨绿、翠绿层层叠叠,阳光穿过枝叶在地上织就流动的光斑。起初还能看见石板路,渐渐只剩被踩出的浅痕,最后连痕迹都消失在齐膝的野草中。杨雨桐却像装了指南针,身姿轻盈地穿梭在藤蔓与灌木间,时而弯腰钻过缠绕的野蔷薇,时而手脚并用地跨过覆满青苔的倒木。
"慢点..."苏明远扯着被荆棘勾住的衣角,气喘吁吁地追赶,衬衫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贴在脊背上凉飕飕的。
杨雨桐倚着树干等他,发梢沾着几片碎叶,眼中带着促狭的笑:"城里人就是不行啊,这才走了三分之一呢。"
"给我五分钟..."苏明远撑着膝盖大口喘气,抬头望向树冠间漏下的光斑,"这山有多高?"
"不高,才一千多米。"杨雨桐拧开水壶递过去,壶身上还刻着歪歪扭扭的"桐"字,"快到了,就在前面那片岩壁那里。"她说话时,山风掠过树梢,送来远处若有若无的溪水声。
稍作休整后继续前行。转过布满野杜鹃的山坳,一面巨大的赭红色岩壁陡然矗立眼前,足有十丈高。岩壁上密密麻麻刻满符号与图案,有的被风雨侵蚀得只剩模糊轮廓,有的却在日光下棱角分明——长着鹿角的人形、衔尾的蛇、展翅的鸟,还有无数交织的抽象线条,仿佛凝固的古老密码。
"这是..."苏明远伸手触碰刻痕,粗糙的石面硌得指尖发麻。
"古歌壁。"杨雨桐声音突然变得庄重,手指抚过一组波浪形纹路,"我们仡佬族的祖先在这里刻下了最古老的歌谣。听我爷爷说,这些符号比宋朝的瓷器还老。"她的语气带着近乎虔诚的敬畏,仿佛指尖触碰的不是岩石,而是祖先的脉搏。
苏明远屏住呼吸,这些符号远比他在博物馆见过的任何文物都震撼。它们不是简单的图画,而是活着的语言,是一个民族将信仰、历史、生活都刻进石头的生命印记。
"还有人能读懂这些吗?"他声音不自觉放轻,生怕惊扰了岩壁里沉睡的千年灵魂。
杨雨桐摇摇头,发丝扫过肩头:"很少了。我爷爷懂一些,他教过我几首。"她走到岩壁中段,指着一组由圆圈和直线构成的符号,"这是《开天辟地歌》,讲混沌初开时,力嘎神用斧头劈开天地。"指尖又移向另一处,"这是《祭山神歌》,每年春耕前,村里的长老们会在这里唱诵,祈求山神保佑庄稼。"
苏明远慌忙掏出笔记本,钢笔尖在纸面快速滑动。但他很快发现,无论如何书写,都无法还原岩壁的磅礴气势,那些符号里蕴含的力量,是文字永远无法承载的。
"我爷爷说,这些歌如果没人唱了,就会从大地上消失。"杨雨桐突然轻声说,声音像被山风揉碎的云,"就像春天的雪,化了就再也找不回来。"她望着岩壁的眼神里,藏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忧虑。
苏明远凝视着她被山风吹乱的发丝,突然懂了她为何总在晨光里执着练习傩舞。这不是谋生手段,而是一个民族的基因密码,是刻在血脉里的传承使命。
"我能帮你记录这些歌吗?"他突然说,"用文字和录音,至少让后人知道,这里曾有过这样灿烂的文明。"
杨雨桐猛地转头,眼中泛起晶莹的光:"你真的愿意?"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像寒夜里将熄未熄的烛火突然被点亮。
"当然。"苏明远郑重点头,"这是比任何小说都珍贵的故事。"
杨雨桐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衬衫布料传来:"跟我来,还有一样东西给你看。"她的动作带着孩童般的急切,拽着他绕到岩壁后方。
那里藏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小洞穴,洞口被藤蔓遮掩得严严实实。杨雨桐弯腰钻进去,苏明远紧随其后。洞内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息,借着洞口透入的微光,他看见角落里放着个包着铜角的木匣子,表面刻着类似古歌壁的符号。
杨雨桐小心翼翼打开匣子,取出一本用泛黄羊皮包裹的册子。纸张脆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成齑粉,上面的墨迹却依然清晰——那是与岩壁上相似的文字,却又更加规整,还画着精美的图腾。
"这是..."苏明远喉咙发紧。
"我爷爷的爷爷抄录的古歌集。"杨雨桐声音轻得像耳语,"比岩壁上的更完整,有三百多首。现在全村只有我和我爸能看懂一些了。"她轻轻地翻动书页。
他不敢触碰这份珍贵的书册,只是凑近细看。那些文字似汉字又非汉字,每个符号都像有生命般在眼前跃动。"这是仡佬族古文字,叫什么我也说不上来。"杨雨桐解释道,"明朝时候我们有自己的文字,后来渐渐失传了。"她抚摸着书页的动作,像是在抚摸濒危的幼兽。
"这太珍贵了..."苏明远喃喃道,"应该交给博物馆。"
杨雨桐苦笑,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放在这里反而安全。县里的博物馆来过几次,说要'保护',可他们连防虫措施都做不好。这洞里冬暖夏凉,羊皮又能防潮。"她重新包好书册,"我每年都会来检查的。
离开洞穴时已近正午。杨雨桐选了块被太阳晒得温热的岩石,铺开芭蕉叶。里面是她精心准备的午餐——裹着木姜子的糯米饭团、油亮的腌鱼,还有用野山椒拌过的蕨菜。苏明远饿极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食物的辛辣与清香在口腔炸开,比以往吃过的任何食物都更让人满足。
"你会唱那些古歌吗?"苏明远擦着嘴角问道。
杨雨桐脸颊微微泛红,低头揪着身边的狗尾巴草。她清了清嗓子,轻声吟唱起来。歌声像山涧的溪流,婉转清澈,又带着某种古老的苍凉。苏明远听不懂歌词,却仿佛看见千年前,仡佬族先民在这片山林间狩猎、耕种、求偶,看见他们对着星空祈祷,看见篝火照亮的笑脸。
"这首歌讲的是什么?"歌声停歇,苏明远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杨雨桐的耳垂红得像熟透的野莓:"是...是一首情歌。讲的是姑娘绣了双鸳鸯鞋,送给心上人,后来两人变成比翼鸟,永远在天上飞。"她说完,突然起身去收拾背篓,马尾辫在阳光下晃出金色的光晕。
回程的路似乎短了许多。两人踩着落叶,讨论着如何记录古歌。苏明远提议先拍照成册,完整保存原样,再用录音设备录下古歌原声,逐字翻译,配上详细的文化注释。杨雨桐却蹙着眉有些犯难:"可是我也唱不全呀。"
苏明远爱怜地看着杨雨桐,轻轻拍拍她的肩宽慰到:"还有你父亲,我们再找一些村里的老人,多收集一点。年代久远了,要搜集全是很难的,或许残缺也是一种美吧。"
杨雨桐眉头渐渐舒展,露出了笑脸,酒窝里盛着细碎的阳光,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回到村里时,夕阳正把天空染成蜜色。杨家门前停着辆摩托车,车身上贴着"炸街必备"的反光贴纸。一个留着头发的年轻人斜倚在门槛上刷短视频,老远就听到震耳欲聋的电子乐。
"小川!"杨雨桐惊喜地叫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月考吗?"
年轻人抬起头,苏明远这才发现他眉眼与杨雨桐极为相似,只是眼神里多了层桀骜的冰霜。他上下打量苏明远,喉结动了动:"这谁?"
"苏明远,省城来的作家,暂时住在我们家。"杨雨桐介绍道,又转向苏明远,"这是我弟弟,杨小川,在县里读高三。"
杨小川敷衍地点点头,继续低头玩手机。苏明远注意到他膝盖破洞的牛仔裤上沾着城里流行的荧光涂鸦,与村里老人的靛蓝粗布形成刺眼的对比。
屋内,杨师傅正在擦拭傩戏面具,听见动静抬头,手中的獾毛刷顿了顿:"怎么回来了?"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晚饭时,饭桌上的气氛比山间的雾还要凝重。杨小川扒拉着米饭,突然把筷子重重一放:"爸,我考虑好了。高考后我要去广东打工,已经联系好电子厂的老乡了。"
杨师傅的筷子"啪"地拍在桌上,震得碗里的酸菜汤溅出来:"打工?打什么工?家里的傩戏班子怎么办?你太爷爷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让我把这手艺传下去!"
"那是你们的事!"杨小川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现在谁还看这个?县里的同学都说这是封建迷信!我去广东进厂,一个月能挣四五千,不比在山里跳大神强?"
"住口!"杨师傅气得满脸通红,额上青筋暴起,"什么跳大神?那是傩戏!是老祖宗传了五百年的魂!你要是敢走..."
"我为什么不敢?"杨小川眼眶通红,"从小就让我学这些没用的东西!同学们都叫我'大神',受够了!"他抓起书包转身就走,门被摔得震天响。
杨师傅重重跌坐在椅子上,手颤抖着给自己倒了碗酒。酒液泼在粗糙的桌面上,像一滩未干的泪痕。
"对不起,让你见笑了。"杨雨桐低声说。她解释到:"其实小川小时候最爱看爷爷戴傩面唱傩戏。”
苏明远点点头,然后望向院外逐渐变暗的天空,那里有归巢的鸟雀成群飞过:"我理解。传统与现代的冲突...在哪里都一样。"他想起自己在出版社时,主编总说"市场需要爽文",就像此刻杨小川说"电子厂能赚钱"一样,都是时代浪潮下无奈的选择。面对出版社的催稿,他暗忖自己又该如何选择呢?
那晚,苏明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面画出破碎的银纹,仿佛这个古老村寨正在经历的撕裂与挣扎。
第二天清晨,欢快的唢呐声撕破薄雾。苏明远推开窗,看见杨家院子里挤满了人。杨师傅穿着崭新的蓝布长衫,正指挥年轻人搬运锣鼓。鼓面上的朱砂图腾在朝阳下鲜艳如血,像是某种无声的召唤。
"醒了?"杨雨桐抱着叠好的衣物走来,衣服上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清香,"今天王家娶媳妇,请我们去唱喜傩。这是我爸年轻时的衣服,你也一起来吧。"
苏明远接过衣服,深蓝色的布料带着岁月的柔软。换上后,杨雨桐上下打量他,眼睛弯成月牙:"没想到还挺精神。"她说话时,隔壁传来杨小川摔门而去的声音,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王家院子里张灯结彩,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晃。宾客们穿着节日盛装,孩子们在人缝里钻来钻去。苏明远站在角落,看着杨师傅戴上喜神面具,锣鼓声骤然响起。杨雨桐则化着精致的戏妆,手持雉羽扇,身姿摇曳间,仿佛与昨日那个在山林里奔跑的少女判若两人。
锣鼓喧天中,苏明远摸出笔记本。笔尖悬在纸面,他突然不知道该如何书写。眼前的傩戏热闹喜庆,可他总想起昨夜杨小川通红的眼眶,想起古歌壁上斑驳的刻痕。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就像傩戏里的阴阳面具,一面是灿烂的过去,一面是未知的未来,而他,又该如何用文字为它们找到共存的可能?
暴雨夜的双重救赎
清晨的阳光像金箔般斜斜铺在阁楼小窗上,光斑恰好落在苏明远摊开的笔记本上。他揉着酸涩的眼眶合上本子,通宵写作后,思维仍在故事的经纬里穿梭,身体却像被抽走了所有气力。楼下传来杨雨桐轻快的脚步声与瓷碗相碰的叮当声,其间还夹杂着杨师傅刻意压低的咳嗽声。
苏明远伸了个懒腰,脊椎发出一连串细微的脆响。手机突然在裤兜里震动,屏幕上"林编辑"三个字刺得他瞳孔微缩。犹豫片刻,他还是按下接听键,熟悉的尖锐嗓音瞬间炸开:"苏明远!你跑哪儿去了?截稿日期还有两周,你第三章改完了吗?"
"我在采风,很快就能写完。"苏明远下意识往窗边退了半步,声音不自觉放轻,仿佛怕惊醒窗外沉睡的山峦。
"采风?采什么风?出版社那边催得紧,你这本书可是签了合同的!"林编辑的咆哮震得手机发烫,"你到底在哪儿?"
苏明远望向远处被晨雾缠绕的山峰,云层正在山巅聚集:"在黔北的一个小村寨,这里有很多值得写的素材。"
"我不管你在哪儿,两周后必须交稿!"电话那头传来文件夹摔打桌面的闷响,"别忘了已经给了预付款。"
挂断电话的瞬间,苏明远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他翻开笔记本,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几片干枯的蕨类植物标本,那是前日在古歌壁采集的。昨夜写下的文字仍带着滚烫的温度——关于岩壁上斑驳的符号,关于傩戏面具后的神秘眼神,关于杨雨桐吟唱古歌时,睫毛在脸颊投下的蝶翼般的阴影...这些与他原本构思的都市悬疑小说相去甚远,却像山间的野藤,不知不觉缠绕住他的笔端。
"苏明远!吃饭了!"楼下传来清脆的呼唤,带着柴火与玉米粥的香气。
餐桌上摆着粗陶碗盛的玉米粥,腌菜在碟子里泛着油亮的光泽。杨师傅的位置空着,竹椅上还留着他晨起抽过的烟袋,烟锅里的灰烬已经凉透。
"昨晚睡得怎么样?"杨雨桐低头搅动碗里的粥,垂落的发丝遮住了半边俏脸。
"没怎么睡,"苏明远捏着竹筷,感受着天然纹路在掌心摩挲的质感,"写了很多东西。"
她猛地抬头,眼睛亮得惊人:"写了什么?"
"写你们。写傩戏,写古歌,写..."苏明远喉结滚动,将最后一口粥咽下,"写你。"话音落下的刹那,他慌忙低头,却瞥见杨雨桐脸颊迅速爬上的红晕,如同山茶花初绽时的颜色。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像山间的溪流般静谧而自然。窗外的天色突然暗了下来,云层压得极低,远处传来闷雷的轰鸣,仿佛山神在云层深处擂鼓。
"要下雨了。"杨雨桐利落地起身收拾碗筷,围裙上沾着煮粥时溅起的米粒,"雨季来了,山路会很难走。"
"我今天想到古歌壁去看看,"苏明远望向阴云密布的天空,"趁着雨还没下大。"
她握着陶碗的手指收紧,釉面在掌心沁出细密的水珠:"太危险了,雨季山上容易滑坡。再说..."她压低声音,仿佛怕惊醒屋檐下的燕子,"我爸今天要去县里买道具,我们可以把古歌集拿回家来研究。"
杨师傅出门前,特意将老旧的摩托车擦拭了一遍,然后把装满傩戏道具图纸的帆布包绑在车后座,临走时回头看了眼屋檐下的两人,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看好家。"那目光扫过苏明远时,像山涧的冷水漫过岩石。
"你爸不太喜欢我。"苏明远说。
杨雨桐轻笑出声,声音像屋檐滴落的雨滴:"他不喜欢所有外来人。十年前有个民俗学者来村里,说要帮我们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记录了很多资料,最后却杳无音信。"她顿了顿说:"我爸觉得城里人说话不靠谱。"
苏明远张了张嘴,最终将辩解的话咽回肚里。林编辑的催促、出版社的合同、已经收下的预付款...这些现实的枷锁让他承诺的重量变得摇摇欲坠。山风穿堂而过,吹得墙上的傩戏面具轻轻晃动,仿佛在无声地嘲笑他的无力。
早饭后两人起身进山。穿过村后的竹林时,雨丝已经开始飘落。竹叶被雨水打湿后泛着墨绿的光泽,脚下的腐叶层吸饱了水分,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声响。杨雨桐走在前面,布鞋精准地避开每一处泥泞,苏明远的运动鞋却很快被泥浆包裹,每一步都像踩在沉重的铅块上。
"你常来这儿?"他气喘吁吁地问,伸手抓住一根倾斜的竹子借力。
"小时候经常来。"杨雨桐拨开挡路的藤蔓,指尖被刺划出细小的血痕也浑然不觉,"每当我爸发脾气,或者村里孩子笑我是'没娘的孩子',我就跑到这里来。"
苏明远的心脏猛地缩紧。记忆突然闪回省城的咖啡馆,那里连空气都是精致而冷漠的,人们谈论着股票和学区房,谁又想到有一个女孩在山林间独自舔舐伤口的情景。雨滴落在脖颈,竟比泪水还要滚烫。
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阴雨绵绵,一阵风过后,乌云散开,天开始放晴。杨雨桐与苏明远放开脚步,中午时分赶到了古歌壁。抬头望向赭色古歌壁,只见许多细小的水流沿着石缝或那些凹陷的字符流个不停,仿佛一个泪流满面的老人。
俩人顾不上伤感,赶忙进到洞穴,此时洞穴里弥漫着比往日更浓重的潮气,石壁上凝结的水珠不断坠落,在地面汇成细小的溪流。杨雨桐蹲下身时,发梢几乎要触到潮湿的泥土,她小心翼翼地拿到木匣,打开看到震惊的一幕--羊皮包裹上的霉斑像丑陋的伤疤,正沿着古老的纹路蔓延。
"不..."她的声音破碎得如同蛛网,颤抖着翻开黏连的书页,墨迹在湿气中晕染成模糊的色块,"怎么会这样?"
"雨季湿气太重了。"苏明远蹲在她身边,膝盖硌在凸起的石块上也浑然不觉。他凑近观察霉斑的走向,呼吸带起的气流让脆弱的纸页微微颤动,"必须马上处理,否则整本书都会毁掉。"
杨雨桐的睫毛剧烈颤抖,一滴泪水砸在霉斑边缘,晕开更深的痕迹:"这是最后一套完整的古歌集了...如果没了,那些歌就真的消失了..."
"别急。"苏明远的手掌轻轻覆上她颤抖的手背,温暖的掌心蹭过她冰凉的皮肤,"我在大学学过一些古籍修复的知识。我们先把书带回村里,想办法控制湿度,再慢慢修复。"
回程的雨突然变得狂暴,豆大的雨点砸在树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两人用雨衣紧紧裹住古歌集,在泥泞的山路上跌跌撞撞地奔跑。苏明远的视线被雨水模糊,只听见杨雨桐急促的喘息声就在前方,像鼓点般催促着他。
等冲进杨家院子时,两人浑身湿透,雨水顺着衣角在青石板上汇成溪流。走进屋里,杨雨桐立刻点燃火塘,用竹竿支起简易的晾晒架,古歌集被小心翼翼地平铺在上面。跳跃的火苗映得她脸颊通红,发梢滴落的水珠在火光中闪烁,如同坠落的星辰。
"这样不行。"苏明远扯开湿漉漉的领口,手指拂过微微卷曲的书页,"热度不均匀,有些地方太干了,有些还是湿的。"
"那怎么办?"杨雨桐的声音带着哭腔,火光照亮她眼下的乌青,显然也和他一样昨晚彻夜未眠。
苏明远皱眉思索,突然想起大学图书馆修复古籍的场景:"需要吸水纸。干净的宣纸最好,没有的话,普通白纸也行。"杨雨桐绝望地摇头:"村里没有那种东西。"
话音未落,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撕裂雨幕。两人冲向门口,只见村后的山坡如同巨兽苏醒,大片泥土裹挟着树木倾泻而下,泥浆奔涌的轰鸣声响彻山谷。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锣声,村民们打着手电、矿灯冲进雨幕,呼喊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凄厉。
"我家就在滑坡路径上!"杨雨桐脸色煞白,转身就要冲进屋里。
苏明远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太危险了!"
"面具!"她奋力挣扎,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祖传的傩戏面具都在家里!还有...还有这本古歌集!"她焦急地看向火塘边尚未烘干的古籍。
"你保护好古歌集先走,"苏明远将雨衣披在她身上,雨水瞬间浸透了自己的衬衫,"我去拿面具。"
不等回应,他已经冲进里屋。墙上的傩戏面具在闪电中忽明忽暗,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他迅速摘下这些珍贵的面具,用桌布紧紧包裹,余光瞥见墙角杨雨桐的木箱——箱盖上摆着褪色的发卡,那是她母亲留下的遗物。
掀开箱盖的瞬间,苏明远愣住了。除了叠得整齐的衣物,还有一本贴满照片的相册,每张照片背面都用娟秀的字体标注着日期。最底下压着个精致的小面具,眉眼处绘着细腻的彩绘,显然是杨雨桐专属的戏服。他毫不犹豫地将面具塞进包裹,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令人心悸的轰鸣——滑坡更近了。
当他抱着包裹冲出大门,泥浆已经漫过脚踝。苏明远在泥泞中踉跄前行,肩头突然被飞石击中,火辣辣的疼痛蔓延开来。他咬紧牙关,怀中的包裹却始终稳如泰山。
"苏明远!这边!"杨雨桐的呼喊穿透雨幕。她站在高处的岩石上,手中摇晃着手电筒,那光在雨夜里如同跳动的心脏。苏明远拼尽全力冲向她,就在踏上高地的刹那,一声巨响震得地面颤抖——杨家的东墙轰然倒塌,泥浆如猛兽般吞噬了半座老屋。
两人浑身湿透地站在雨中,看着曾经的家园在泥石流中破碎。杨雨桐的嘴唇微微颤抖:"爸知道了会疯的..."话音未落,远处又传来村民的呼救声——另一处山体出现险情。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苏明远忘记了疲惫与伤痛。他和村民们肩并肩装沙袋、挖沟渠,泥浆溅满全身,雨水混着汗水流进眼睛。让他感动的是,张婶递来了姜汤,李叔在扛木桩时默默替他分担了更重的那头。当暴雨终于停歇,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已经磨出血泡。这时张婶递来了粗布绷带,苏明远感受到一阵温暖。
村民们暂时转移到祠堂里。杨师傅满身泥泞地冲进来,第一眼就冲向蜷缩在角落的女儿。他颤抖的手悬在杨雨桐肩头,最终重重落下:"你没事吧?"
"我没事,"杨雨桐红着眼圈指向苏明远,"多亏了他,抢救出了大部分面具。"
杨师傅转向苏明远,目光落在他缠着绷带的肩膀,以及身旁妥善保管的古歌集。沉默良久,他粗糙的手掌重重拍在苏明远背上,带着山里汉子特有的表达方式:"歇着吧。"
祠堂里此起彼伏的鼾声中,苏明远和杨雨桐守着渐渐熄灭的火堆。杨雨桐怀里抱着用雨衣包裹的古歌集,头渐渐歪向苏明远的肩头,温热的呼吸拂过的脖颈,他闻到一种特有的体香,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馨。苏明远轻轻翻开笔记本,火光映照着新写下的文字:"原来真正的重生,不是旧物的保全,而是在废墟上,重新生长出希望的根须。"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第一缕晨光正穿透云层,洒在劫后余生的村寨。
羊皮纸上的命运谶语
为了尽快修复古歌集,苏明远在学校联系搬到一间空教室。这天清晨,阳光如碎金般洒进教室,木质桌面上织就斑驳的光影。苏明远揉着酸涩的眼眶,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通宵修复古歌集的清晨。身旁的杨雨桐歪着头沉沉睡去,脸颊压在刚修复的歌纸上,长发如绸缎般垂落,遮住了半张俊俏的侧脸。
他轻手轻脚走到她身边,想唤醒她,又不忍心惊扰她。晨光勾勒出她睫毛的弧度,在眼下投下细密的阴影,微微上扬的嘴角似带着浅笑,不知正做着怎样的梦。窗外,孩童嬉笑追逐的声音传来,惊得她睫毛轻颤,如梦初醒般猛地坐直,慌乱地抹了抹嘴角:"我睡了多久?"
"没多长时间。"苏明远递过一杯微温的老鹰茶,"你连熬三天,该多歇歇。"
杨雨桐接过茶杯,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触电般迅速缩回手。她低头检查那页歌纸,突然神色骤变:"这一页...我从未见过。"
苏明远凑近细看,只见羊皮纸上的那些符号与其他篇章截然不同,线条如流水蜿蜒,透着神秘韵律。"这是什么歌?"他轻声问。
杨雨桐的手指在符号上悬停,声音发颤:"《连理歌》...是种古老的预言歌。相传只有族中命运转折时,才会现世。"她蹙起眉,眼中满是困惑,"可这绝无可能,此书藏在岩洞里几十年,怎会凭空多出新歌?"
"许是先前粘连,修复时才分开?"苏明远猜测。
她摇头,发梢扫过歌纸:"这些符号排列...我自幼研习却从未见过这般章法。"说着突然抬眼,眸中闪烁着复杂的光,"我能试着唱吗?"
录音笔红色的指示灯亮起时,杨雨桐清了清嗓子,婉转歌声倾泻而出。不同于往日古歌的苍凉,这曲调缠绵悱恻,似山岚缱绻,又如溪流低语。苏明远听不懂唱词,却感觉心跳随着旋律剧烈起伏,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拽着他进入古老预言的情景里。
歌声骤停,杨雨桐脸上泛着红晕。"这首歌..."她攥紧歌纸,指节发白,"讲的是外来旅人与守艺女子...他们的相遇会改写命运轨迹。"话音未落,她猛然合上书册,"我得去找父亲。"
苏明远还来不及回应,她已匆匆离去。空旷的教室里,只剩那本古歌集静静摊开,羊皮纸上的符号在阳光下泛着神秘的光泽。他刚收拾好设备,手机骤然震动——林编辑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动。
"苏明远!竟敢不接电话?"听筒里传来尖锐的咆哮,"我已到遵义!立刻发定位,今天必须见到你和书稿!"
"您怎么来了?这里山路难行..."
"少废话!出版社下了最后通牒,两周内交不出全稿,就退还预付款并赔偿违约金!"林编辑的声音震得他耳膜生疼,"你知道违约意味着什么?倾家荡产!"
挂断电话,苏明远望着云雾缭绕的群山,心底有些不安。林编辑的到来,如同一场暴雨,必将冲垮他与村寨、与杨雨桐之间刚刚萌芽的某种情愫。
回到临时住所,苏明远翻开笔记本,盯着那些关于都市爱情的文字,只觉索然无味。脑海中不断浮现古歌壁上的符号、傩戏面具后的眼神,还有杨雨桐吟唱时的专注神情。一个大胆的念头忽然从心里冒了出来:或许该放弃既定的故事,转而书写这个村寨的传奇?
村口大槐树下,苏明远正望着蜿蜒山路出神,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杨小川骑着摩托车疾驰而来,一个急刹车停在苏明远跟前:"等谁呢?"
"省城来的编辑。"苏明远含糊道。
少年挑眉,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催你回去写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不等回答,他神色一黯,"我高考后还是要去广东,不过..."他摩挲着摩托车把手上的纹路,"其实...傩戏那些招式,练起来还挺带劲。"
话音刚落,一辆银灰色越野车在碎石路上颠簸着驶来。车窗摇下,林编辑涂着猩红指甲的手探出来,嫌弃地拍打着车门:"这破路,骨头都要颠散了!稿子写得怎么样?"
"我想换个方向,写仡佬族的文化传承..."
"胡闹!"林编辑猛地下车,高跟鞋陷进泥地,"合同白纸黑字写着都市情感,读者要看的是浪漫故事,不是什么民族文化!"她的尖嗓门惊飞了树梢的鸟儿,几个村民停下手中的活计,投来好奇的目光。
争执声中,杨雨桐从巷口转出,走到苏明远身边。看到林编辑打量她的眼神,又听到那句刺耳的"创作素材",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原来在你眼里,我们的文化只是素材?"她声音发颤,"那些古歌、傩戏,还有..."她哽咽着说不下去,转身跑进巷道,裙摆扬起的弧度带着决绝。
"雨桐!"苏明远想要追去,却被林编辑拽住。接下来林编辑不断强调违约金数额,甚至要给苏明远的父母打电话作威胁。可苏明远的思绪早已飘远,眼前不断浮现杨雨桐受伤的眼神。
"够了!"苏明远突然起身,目光坚定,"我决定写这个村寨的故事,就算违约也在所不惜。"
林编辑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疯了?违约金要赔二十万!"
"我会想办法。"
暮色渐浓时,苏明远在田间游荡,耳边回响着白天的争吵。不知不觉来一处废弃的粮库,隐约听见里边有异样的声音。他循声而去,透过破损的木板缝隙,看到了震撼的一幕——杨小川赤手空拳,正专注地演练傩戏招式。没有华丽的戏服,没有狰狞的面具,只有少年认真的侧脸。
演练戛然而止,杨小川抬手擦拭额上的汗水,突然转头:"看够了就出来吧。"苏明远推开门,谷仓里弥漫着陈年稻草的气息。少年弯腰擦汗,嘴角挂着一抹自嘲的笑:"别告诉外人,怕他们笑我。"
"为什么偷偷练?"
"我...我只是觉得,有些东西丢了怪可惜。"杨小川踢开脚边的稻草,"那天看你和我姐抢救面具,我就在想,也许那些被我嫌弃的东西,真的很重要。"
晚风穿过谷仓的破洞,扬起角落里的灰尘。苏明远望着少年倔强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这个村寨的故事里,不仅有古老的文化,更有许多像杨小川这样,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徘徊找不到方向的灵魂。而苏明远却仿佛找到了自己真正想书写的故事。
古调新章里的双向奔赴
晨曦如纱,透过窗棂轻柔地覆在苏明远肩头。他从堆积如山的稿纸中抬起头,酸涩的眼眶里布满血丝。这三日,他仿佛化作了古歌壁上的刻痕,将全部心神都镌刻进关于仡佬族文化的纪实创作中。他划动着手机屏上古歌集的高清照片,每一张都记录着羊皮纸上神秘的符号;再看看精心绘制的那些栩栩如生的傩戏面具素描,连雕刻者留下的细微刀痕都被他细致勾勒;道真自治县地形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与傩戏传承相关的村落,而最中央,是用红笔圈出的洛龙古镇——这个让他灵感迸发的地方。
苏明远活动着僵硬的脖颈,望向窗外。晨光为村寨镀上一层金边,袅袅炊烟自青瓦间升腾而起,宛如山神吐出的絮语。远处传来的鸡鸣狗叫,夹杂着村民们爽朗的交谈,这些带着山野气息的声响,竟比城市里的车水马龙更能触动他的创作神经。
村口,林编辑的越野车静静停着,车身蒙着一层薄薄的山雾,宛如蛰伏的巨兽,提醒着他三天之期已至。要么带着未完成的都市爱情小说随她返回省城,在违约金的重压下日夜赶工;要么坚守内心,将全部身家与未来都押注在这部不知能否出版的文化纪实上。
苏明远反复摩挲着新写的文稿,指尖抚过那些还带着墨香的文字。不同于以往精心雕琢的华丽辞藻,这些文字质朴得如同山间的岩石,真实得恰似村民们布满老茧的双手。字里行间流淌着的,是傩戏面具下的虔诚,是古歌旋律中的沧桑,是这片土地跳动的脉搏。他忽然想起杨雨桐说过的话:“有些故事,是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此刻,他终于理解了这份生长的力量。
“咚咚咚”,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打开门,杨小川倚在门框上,手里端着的粗陶碗热气腾腾,面条的香气裹挟着煎蛋的焦香扑面而来。“我姐让我送来的,”少年别过脸,耳尖微微泛红,“她说你肯定又熬夜了,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耗。”
苏明远接过碗,暖意自掌心蔓延至全身:“谢谢...你姐她...”“还在生气,”杨小川耸耸肩:“不过没前几天那么冷着脸了。这几天她成天抱着那本古歌集,对着《连理歌》的符号发呆,昨天半夜还听见她在院子里轻声哼唱,也不知道发现了啥宝贝。”
待杨小川离开,苏明远匆匆吃完面条,将散落的文稿整齐收进公文包。他深吸一口气,朝村口老槐树走去。林编辑正坐在树下的石凳上,修长的手指优雅地转动着骨瓷茶杯,看见他走来,眉梢挑起:“想清楚了?”
苏明远将厚厚的文稿递过去,公文包边缘被他攥出深深的褶皱:“这是新写的,关于仡佬族文化。原来那本...我实在写不下去了。”林编辑翻看着文稿,涂着朱红指甲油的手指快速划过纸面,眉头越皱越紧:“这和合同内容不符。”
“我愿意承担违约后果。”苏明远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但我恳请您看完它,或许...”“或许什么?”林编辑冷笑,将文稿重重拍在石桌上,“指望我被你的理想主义感动?苏明远,出版社要的是能盈利的畅销书,不是情怀!”
“就一小时。”苏明远固执地站在原地,阳光穿过槐树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如果您觉得毫无价值,我立刻收拾行李跟您回去。”林编辑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抓起文稿,戴上金丝眼镜,开始逐字阅读。
苏明远走到小溪边,溪水潺潺流淌,倒映着蓝天白云。他蹲下身,指尖划过水面,惊起几尾银白的小鱼。记忆突然闪回初到古镇那日,雨中的杨雨桐也是这般灵动鲜活,带着驱散他创作阴霾的力量。
“苏明远!”林编辑的呼喊声传来。他转身,看见对方踩着泥泞快步走来,高跟鞋沾满泥浆,脸上却带着他从未见过的兴奋。“这些...”她挥舞着文稿,眼中闪烁着光芒,“都是你三天写的?结构要调整,章节得重组,但这些文化记录太珍贵了!”她语速极快,“昨晚我去村民家看老物件,结合你的文字,完全能做成图文并茂的文化纪实!”
苏明远震惊地睁大眼:“您不是说市场...”“我错了!”林编辑打断他,“民族文化题材正走俏,这种田野调查式的创作极具稀缺性!我们需要高清照片、名人推荐...对了,下午的朗诵会正好取材!”她兴奋地掏出笔记本记录要点,“原来的小说可以延期,先做这本,我有预感,它会火!”
午后的阳光温柔地倾泻在村小操场,临时搭建的木台上,孩子们身着五彩斑斓的民族服饰,正紧张地排练。苏明远和林编辑坐在前排,身旁是戴着银饰的仡佬族长者,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对传统文化传承的殷切期待。
杨雨桐站在舞台角落指导,蓝布衫被微风轻轻掀起一角,发间别着的木簪是她母亲留下的遗物。她与苏明远目光交汇,微微颔首,疏离中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朗诵会在清脆的竹笛声中拉开帷幕。孩子们用稚嫩的嗓音唱起古歌,歌声如同山涧清泉,虽听不懂仡佬语歌词,那空灵悠远的旋律却直击人心,仿佛能看见千年前的先民在田间劳作、祭祀山神的场景。接着,孩子们用普通话朗诵改编的诗歌,传统与现代在字句间奇妙融合。
“下面请听《连理歌》新编,由苏明远老师协助改编。”杨雨桐的声音响起,苏明远猛地抬头,心跳漏了一拍。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缓步登台,清澈的童声交织:
云深处、岩骨裂
连理之枝盘作铁
根须交缠千年结
比翼飞翔苍梧岗
暗泉流过青铜月
衔来广寒旧月光
行客莫负山阿调
松烟入弦韵未央
岔道边、荆棘密
忽有繁英破荆棘
守心若持昆仑壁
文明之木常葱郁
旧鼎烹茶青烟起
老枝着花春满畦
千年纹路承新雨
撞碎冰轮作星玑
苏明远眼眶发热,诗中那些触动心弦的句子,分明是他整理资料时写下的感悟。原来杨雨桐早已将他的文字,化作了这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朗诵结束,掌声雷动。林编辑激动地摇晃着他的手臂:“这就是我们要的!传统的魂,现代的形!”人群渐渐散去,苏明远急切地寻找杨雨桐,却被孩子们围住索要签名。等他脱身时,只看到杨小川倚在篮球架旁:“我姐回古歌壁了,她说你若想谈《连理歌》,就去那儿找她。”
夕阳将天空染成琥珀色,苏明远抱着资料来到古歌壁下。杨雨桐坐在岩壁前,夕阳渐渐变成红色,为岩壁上古老的符号镀上一层神秘的色彩。“你来了。”她轻声说,声音被山风揉碎,“林编辑呢?”“在收集素材。”苏明远在她身边坐下,能清晰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艾草香,“她很喜欢今天的改编。”
杨雨桐的指尖抚过岩壁上纠缠的符号,如同触碰着命运的纹路:“父亲解读了《连理歌》,它不仅是爱情预言,更预,示着族群的未来。当传统遭遇变革,就像连理枝面临生长方向的抉择,比翼鸟要决定去留。”她转过头,眼中映着跳动的光:“歌中说,真正的答案,是让连理枝向着太阳生长,让比翼鸟带着故土的记忆翱翔。”
天色暗了下来,山风掠过让人感到些许的凉意。苏明远捡来一些柴禾在古歌壁下的一块平地生起一堆篝火。他们俩并排坐在篝火前,杨雨桐用木棍拨弄着火堆,苏明远侧目望着她被火光映红的脸温柔地说: “雨桐,你给我再唱一次连理歌吧”。杨雨桐抬头望向苏明远幽幽地问到: “就一次吗? ”这声音既像问苏明远又像问她自己。苏明远没有回答,只是将身体靠近她,伸出双手轻轻地搭在杨雨桐肩上。杨雨桐身体一阵颤栗,忽然投进苏明远怀抱,双手紧紧搂着宽厚的腰背。苏明远先是一怔,随即也伸出有力的双臂搂紧了杨雨桐。他们轻声呼唤着对方的名字---明远,雨桐 … 就这样拥抱了许久许久,直到篝火暗了下来他们才分开。苏明远往火堆添了一些柴禾,杨雨桐用木棍刨开柴灰疏通火路并嘟嘴向刨出的明火孔吹风,瞬间蹿出火苗,篝火又熊熊燃烧起来,火光映红了古歌壁的天空。火光中,苏明远仿佛看到了一条通往理想的路,对那首古老的《连理歌》有了更深的理解。这时杨雨桐唱起了苏明远新译的《连理歌》……
云雾绕,群山叠
老树连理铸成铁
根须缠绕千年约
月光在泉水中碎成雪
比翼鸟,向远方
衔来那年桂花香
旅人啊请轻轻唱
松风拨弦声悠长
旧铜鼎煮春茶香
老树开花满山岗
千年年轮饮雨响
撞破月光变星光
啊--当风掠过山岗
啊--落花飘向远方
每道斑驳的旧伤
都长出新的翅膀
云雾散,月如霜
连理枝影渐渐长
暗泉叮咚在回响
别说忘 别说忘 –-
那歌声如清泉淌过山涧,余音袅袅,又似微风拂过心弦,在心中在时光深处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