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出门,遇到先前一起工作过的同事,寒暄几句,自不免询问各自在哪里过年。我说今年就不动了。同事闻言脑袋立刻摇得拨浪鼓一样说,北京过年多冷清,你看街上都没什么行人了,不如回老家热闹,老家才有年味呢!同事是河南郑州人,乘坐高铁便捷,回家只需五个小时路程,虽说人还在北京,可他脸上已经挂了相,让人感觉是看到了一碗色香味俱佳的郑州糊塗面。
我一直以为河南人挂相,天南地北一照面一搭话,就知道是本乡本土人,八九不离十。后来知道,不仅河南人,只要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乡里乡亲喜怒哀乐的表达方式相近,互相模仿、互相影响,表情便大体相同,以至于同一个地方的人都会神奇地在脸上显示出地域的特色来。
但是,一些在外面闯荡久了的人,家乡相也能渐渐隐藏起来,乍看起来都是公家人的职业相,唯有回到家乡、见到故人,才会露出本相来。口音也是如此。无论平时在外面说普通话、外国话,一到故里,张口就会自带土腥气,叙起家常格外兴奋,越是本地最具特色的词汇,越想拣出来说,不明真相的人旁听起来,倒像是参加一场方言研讨会。天下游子渴望回家过年,也许下意识就有这种主动露出本相、现出原形的源动力吧。
我大约也有职业相,喜爱散步便是表现之一。记忆里,我们家乡小镇上的人多不散步,在大家眼里,似乎只有两类人散步,一类是大干部,背着手在院子里转圈,脑子里转着国计民生的大事,另一类是“二流子”,无所事事在街上晃悠,打发白天夜晚无聊的日子。我母亲天生劳碌命,整日闲不下来。母亲常常说,有正经营生的人起了床就忙得小腿肚转筋,哪来闲时散步呢?倘若一个人步子动起来,要么是讨生活,要么就是走亲戚。
说起走亲戚,在我们老家,它更像是一种节日仪式,又总是在春节期间达到高峰。初一大清早,各路人马拎着大包小包就出动了,亲戚之间逐家逐户拜年。拜年程序简单,互相说些客气话,变着法恭维对方让人高兴。譬如谁家大婶穿了新衣,就会夸她年轻,受到夸赞的妇人明知是恭维话,却也会下意识地捋捋头发,露出娇羞之态来。那时,亲戚往来是不能空手的,贺年礼无外乎是水果罐头、白砂糖、糕点之类,表达的是一份心意,也以此维系着一份亲情,并不像现在那么在乎礼物的品质和价格。人来人往,走街串巷,急切中也会出错,时时见着我们家送出去的贺礼又被另外的人送了回来。每当此时,我母亲就会发笑,同时告诫我们做事要认真,做小事的态度能看出做大事的结果。
拜年虽然是过年节的人情往来,却是家里主事人的年关大事。各家各户都在留意谁来谁没来、谁先来谁后来,有来必有往。如果发现有哪位亲戚不再登门拜年,也就意味着两家的亲情自此名存实亡,以后也不会相互走动了。我有一位极讲究礼数的三舅爷,每年都会从溠水河那边赶到镇上,挨家挨户回访向他拜年的亲戚。三舅爷穿着棉袍,外面的蓝色罩衫用米汤水浆过,有一种冬日土地板结的干净。他带着一只大布袋,分装着十几个小口袋,每只口袋盛有小米、大枣、芝麻等,每走一户人家,留下一个口袋。有年的正月初二,天刚蒙蒙亮,就听见三舅爷敲门。进得屋来,只见他蓝袍子下摆湿漉漉的,牙齿冻得咯咯直响。母亲赶紧把火盆烧旺,找来棉大衣让三舅爷换上。三舅爷边烤棉袍边懊悔自己不小心从木桥上跌落进河里,好在冬季河水断流,水刚没过膝盖,只是贺年礼过了水结成了冰疙瘩。三舅爷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亲戚们都很敬重他。此后,三舅爷不再到镇子里走亲戚了,但母亲每到过年时就会提醒我们,别忘了给三舅爷拜年去啊。
我离开家乡在京城生活了二十多年,我的同事说北京城过年冷清,我是体会到了的,尤其我家居住的海淀昆玉河一带。北京城东闹西静,东城朝阳高档商铺五光十色,现代时尚活色生香,西城海淀三山五园则透着皇家园林的清幽,是清静宜居之地。每到年关,人流南北迁徙而去,车马喧闹之声渐稀,海淀街道比寻常的确更显冷清。而且,城市人讲究隐私,邻居相互极少串门,那冷清里就更多了一分清冷。
但是,来自家乡的风味总会恰逢其时的冲淡那份清冷。今年春节临近,父母又从老家快递寄来大大小小六个纸箱的吃食,干鸡腊鹅、香肠辣鱼、三鲜藕夹……甚至还有大随特产的叶片上有泡泡的青菜、鲁城河沙爽脆甜的萝卜。母亲在电话里说,不能回家过年,就在外面吃好点。母亲的话让我顿时沉默,心里却翻腾着复杂的情绪,难过得不知如何接话。这些年,每逢春节,只要我不能回老家,母亲总会寄来过年的吃食。尽管我早已人至中年、成家立业,母亲仍然坚持邮寄,仿佛我们这些旅居异地的游子,依然是那些盼过年、想吃食的少不更事的孩子。母亲甚至固执地认为,只有老家才是真正的家,除此之外的其他任何住处都是行在“外面”;只有回到家才能吃得好,外面的吃食再精致也都是“吃不好”。七十多岁的母亲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在“外面”吃不好,所以年年惦记着我行走在“外面”的年节,春天时饲养一群散养在楼前落叶松林里的小鸡小鹅,冬日里早早备下最新鲜的猪后臀尖肉灌制腊肠,托亲戚一定挑选绝不糠心的沙窝萝卜……母亲说,青菜是自己种的,一点农药也没打,老妈寄给你的尽管放心吃。还说,要不是腰腿有毛病,疼得厉害,开春还想种点别的菜。
母亲每次邮寄春节吃食,都会让我心情沉重得几乎无法面对,更觉今生对父母的亏欠永远难以偿还。为此,我每年都在为能否回家过年纠结,过年也成为我的年关。由此上溯三十年,除了上军校有寒假每年能回家过春节,似乎每年都有各种原因阻挡、破坏回家过年的计划。尤其当了单位小头目后,每逢春节,要么值守,要么备勤,大年三十或初一,大多是在值班室度过。值守一天,完整的假期就破了。今年本定好要回去的,有同事家里突发状况,我只能转为留守。母亲心里盼望我们回家过年,但嘴上从不强迫,她说她理解我的职业,叮嘱我干事要紧,回不回的不一定赶在节上。母亲话虽这么说,却早早安排过年的吃食,生鲜熟食都赶在过小年前邮寄了过来。母亲说,小年也是年,也要好好过,马虎不得。
妻子在厨房收拾,不停地感叹寄得太多,冰箱塞满了,让人发愁如何存放。妻子说,能不能让爸妈以后别寄了,老人毕竟年龄都那么大了。我反问:你也常给我们在外求学的孩子邮寄包裹,如果哪天孩子忽然让你别寄了呢?
妻子半晌无言,眼圈却莫名地湿润了。
我们心里都清楚,父母心甘情愿的付出是一份特别的爱,子女享受着这样一种被爱,让父母觉得自己还有能力为儿女做些什么而高兴着,其实也是一种深沉而特别的爱。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人到中年之后,我们都会过这样的年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