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突然噼噼啪啪砸下来。正好路过千佛阁,急忙躲到拱门下。一声霹雳,拱门两头如万丈飞瀑,一场名副其实的大雨倾盆而下。
不知多少斜风细雨或滂沱大雨,我在千佛阁躲过。一样的雨,不一样的心境。有的雨,真的是躲,有的雨,则是在躲中听雨了。
第一次是在1986年我来平度师范上学的九月。雨不大,清凉的雨滴,从飞檐、黑瓦上落下来,可以一滴一滴数得清楚。也许好长时间没有下雨了,胜利街有人步行,有人骑车,还有孩子的欢呼,在淡定从容的细雨中。那时的胜利街,尤其是阁西一段,是原汁原味的北方小城老街。师范毕业后,我仅仅离开县城不到两年的时间,就调到文化馆工作,在千佛阁紧邻的菜园村赁房居住。后来,把父母从老家接到河头村,上下班,就走胜利街,几乎天天从千佛阁的拱门、南侧或北侧路过。那时的胜利街和雨天堪称绝配,虽没有江南雨巷的温婉精致,如有撑着油纸伞的姑娘雨中惆怅彷徨,那江南的陈朝旧事也就在江北的眼前。一阵风声,一声轻响,仿佛也有耳语,你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嘴唇红润,眉眼秀气,白衫青裤,恬淡安静,如阁中飘出的虚幻女子。你推了我一把,开心一笑,我有些刚走出小山村的羞涩。你告诉我,你家就住以阁为名的东阁村。你生与斯,长于斯。你的祖辈,在此生活也不下百年了。那时,我对千佛阁很陌生。千佛阁的前世今生,都是你告诉我的。也许你自小就生活在这里,天天感同到菩萨的以慈为本,身受如来的以悲为怀,从认识你那天,我就觉得,你身上闪烁着比同龄女孩子更多悲悯的东西。
雨越下越大,拱门里又跑进三个人,从头到脚都被淋得湿透。2021年千佛阁被青岛安平里文化旅游开发有限公司认养,正在周围打造地标文化广场。千佛阁也在整体修缮中,入门关闭,登不到阁上。此段的胜利街,也封闭不得通车数月之久。不在阁上躲雨或听雨,难得有俯仰的诗意。
你说,你从小见证过千佛阁多次维修,说每次维修,工匠们用心用情,修旧如旧,坚守着明清建筑古朴的艺术风格和文化审美。千佛阁的始建年代,有古碑记载为唐太和年间(公元827-835),距今已有1100多年了。清康熙年间《平度州志》:“明天启年间(621-1627年)僧道月建”,也已经四百年左右了。又据《康熙志》,知明末崇祯五年(1632年)曾被叛明降清的孔有德叛军焚毁,清初顺治四年(1647年)又由“僧性海重修”。此后三百多年来,每过若干年失修后,就重新修葺。而据道光《重修平度州志》的城厢图里所绘的千佛阁,和现存的阁式完全相同。由此可推定,现在千佛阁的座基该是明代天启年间所建,阁楼上的石柱和木结构梁柱檐椽等,都还是清初顺治年间的旧物。此后虽经战火破坏而座基和阁楼的主体结构仍基本完整,风姿依旧。从前城市框架小,千佛阁位于旧时县城最东端。近400年的发展,已被快速发展的县城拥抱在怀里。阁基南侧,砌十多级台阶,可登阁上。走西门进殿,供奉最大者是如来佛,仰头才能看到他高高盘坐在千叶莲座之上,双手合十,慈眉善目,禅心如水,波澜不惊(莲瓣上都有一尊小佛,南北两壁下,供若干或大或少的佛像或画像,“千佛阁”之名由此而来),左边为弥勒,右边为达摩,两侧为两尊“护法师”韦驮,行走坐卧,均显善行。面向东门的是观音菩萨,仪态端庄,凝目遐思,身在红尘,心向净土。南北两壁下,塑的是栩栩如生的弥勒佛和各具神态的十八罗汉。两壁上,先前绘有系列的东周列国故事彩色壁画。南壁上只画一幅大型的《田单火牛阵》图,再现了2300多年前,杰出的军事家、齐国名将田单在即墨城(今平度朱毛村一带)下大破燕军的壮伟场面。北壁上是新画的《汉武帝东巡》图,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年曾数次东巡海上,路经“胶东”(西汉时的胶东王国都城即战国时的即墨城),有关汉武帝驻跸之莱山“灵芝献瑞”的种种传说,至今在平度盛传。
过去,凭栏远眺,目之所及皆是胜利街的旧景,就像看一部怀旧的电影,能嚼出时光特别的滋味。阁旁杨树、槐树等树木很多,北边,还有两棵梧桐,桐花落地,会发出沉闷的噗响。南边,秋天有野菊开放,还有散落的苞米再长。如今,掩映在旧城改造里的千佛阁,暂时沉寂在暗淡的角落,只有铜铃的作响,才会引起路人的仰望。
在平度称州的年代里,千佛阁是境内最著名的佛教寺庙之一,当属周遭的佛教圣地。千佛阁建造独具匠心,阁楼的顶部为“重檐歇山式”,柱纲为“金柱重檐式”,两重飞檐都四角翘伸,凌空欲飞。中国古代宫殿、庙宇居多为歇山式建筑,它构成了中国古老建筑的审美基础。平度城里的城隍庙和崇德宫也为歇山式,是单檐不是重檐。也许“千佛”在人们心目中寄托的祈望、心愿、庇护、向往等等美好愿望最多,全国各地建有千佛阁达十数处之多,风格迥异,各有千秋。
你说,过去每月初一和十五,是千佛阁最热闹的日子。卖买香火的、讨价还价水果的、画符测字的、祈福的善男、纳祥的信女,络绎不绝。有时也有僧徒诵经礼佛,焚香,烧纸,煞是隆重。每年的元宵灯节,更是是你小时候享受不尽的童话。大年刚过,奶奶就手把手教你制作面灯,好正月十五献给千佛佛祖。面灯做成牛、马、羊、鸡、犬、猪“六畜”之样或稻、黍、稷、麦、豆“五谷”之形,中部做成或大或小的灯盏,一根或多根缠上棉花的草棍插上为灯芯,盏内注入蜡烛油为燃料。正月十四,每家每户都要到千佛阁送灯,如来佛莲座的莲瓣上、观音的手上,都摆上。佛殿的门楣、楹柱、栏杆、过道上,“六畜”成行,“五谷”成串。十五圆月初上,开始点灯,无数的面灯,或荧荧或通明。飞阁在天,如梦似幻,大雪飘至或小雪纷飞,就是迷离的西天仙境。,整条的大街像是办喜事,火炽而美丽。男男女女都出来踏月、看灯、看焰火。
云透亮了些,雨不再急狂。雨滴敲瓦,叩檐,击石,笞木,有韵无词,这些阁都能留住。留不住的是听雨的人。三年的求学时光,我们千佛阁听雨多少次,我记得清清楚楚。毕业后,你去了济南。你姑姑没有孩子,在省机关任职。
时隔多年,到济南龙洞风景区参加省作协组织的作家班,竟然遇见你。你告诉我,你姑姑已到莱芜市政府任职,你也跟着去了当地的文化部门。那几天也巧了,龙洞一直在雨里。在外地听雨,方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流转千里,梦回老家是你必备的功课,思念永远背在身上,一笔一画,刻骨透心。
在龙洞,你又给我讲了一个与千佛阁有关的传说。这个传说,更民间,更像传说。不知是唐还是宋的某年某月某日,一个南方妖道,通过天象观测到农历八月初八,平度城方向会降生一位“真龙天子”,决定前来破坏。恰好这天,平度城官姓人家的老夫人生下一个男孩。孩子降生后,霞光盈屋,祥云缥缈,周围十里可见。妖道便朝着祥云方向赶来。赶着赶着,祥云消失,乌云遮蔽。退后几十里外,祥云又现。往前再来,又是乌黑一团。妖道折腾多次未果,妆扮算命先生,四处打听。官老主人心地善良,乐善好施,六十得子,当然大喜过望,从孩子降生开始就大摆宴席,街上的乞丐也随到随吃。孩子“三日”过去,佣人开始收拾残席,忽然想到三天没见大黑狗了,便四处寻找(大黑狗,是夫人上山拜佛求子时在路上捡的。当时大黑狗刚出生不久,就爬在死去的狗妈妈身边,两眼泪汪汪望着夫人。夫人和佣人埋葬了狗妈妈,就把小家伙抱回了家。小家伙一天天长大,围在夫人身边,像个孩子),抬头发现大黑狗竟爬在孩子出生的屋顶上,任凭怎么呼唤,就是不肯下来。佣人不知道大黑狗就是妖道看到的那片保护小主人的乌云,便爬上屋顶,硬是把大黑狗给拖了下来。妖道立即跑到官姓人家的院外,作法祥云,慢慢霞光散尽。妖道深知,这块降生“真龙天子”的风水宝地,一定会有一条“龙脉”。只要“龙脉”不破,多年以后还会有“真龙天子”出生。经过多日缜密的窥测,妖道发现平度城中心大街(胜利街)隆起较高,南北地势渐低,就是“龙脉”所在,头东尾西,呈潜伏之势。妖道施法让城里瘟疫流行,又到处游说,只有在大街两端各建一座楼阁,才能挡住瘟疫蔓延。善良的人们当年就在妖道指定的位置建起东大阁和西大阁。现在,西大阁已荡然无存。东大阁也就是千佛阁,至今巍然屹立。东大阁压住龙头,压出龙脑子、龙眼,龙须也伸到了千米外的河头村。西大阁压住龙尾,压出龙尿。东阁村用龙眼化作的井水做的豆腐,河头村的面条和西阁村的黄酒至今还被人们津津乐道。
每座城都有一条代表历史的老街,于平度城便是胜利街。两侧店铺林立,多年来也一直刷新着平度城商铺最高租金的记录。街巷中,天天上演鲜活生动不同凡响的传奇和故事,以及细水长流家长里短的平民日常温情生活。如今,从天刚蒙蒙亮到花灯渐熄的胜利街,人山人海的场面不知不觉衰落在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中。东阁的豆腐、河头的面条和西阁的黄酒也成了平度人舌尖上的记忆。从繁华到沉寂,千佛阁静静的矗立在那里,见证着这座城市的发展,扩容和变迁。
雨,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雨越大,世界越安静。雨将别的声音都浇灭了,只留下它自己的声音。拱门下,成了一条河的世界。
千佛阁周围已拆迁完毕,东阁村也不复存在。你经常短信、电话问我,千佛阁修好了没有?修好了,回来看看。
春而夏而秋,千佛阁文化广场及南北道路终于建设完毕,阁体修缮一新,殿内塑像壁画都做旧修复。通车的当天,我就赶了过去。千佛阁的的确确成为了平度城的地标建筑。广场中央,久违的千佛阁——又“霄汉悬飞阁,诸天一径通”“朱栏凌树出,碧瓦与云齐”(明末李瑜),通体荡漾着吉祥的光,凌空“飞”了起来。
等你,常回家看看。
2024年10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