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岁的时候,我是多么不懂事啊。
我家住在晋北的一个村庄,不管往哪儿看,地里的庄稼不是玉米、山药就是谷子、黍子,田埂畔上零零散散地种点儿绿豆豇豆。我家兄弟姐妹五个,加上爹妈一共七口人。那时虽然已经包产到户,但是忙活一年打下的粮食交完公粮以后也仅是将将儿够吃,白面很稀罕,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包顿饺子。每天三顿饭,主食是玉米面窝头和黍子面素糕,菜是老三样:煮山药蛋、腌咸菜、烩山药丝。爹、妈、哥哥、姐姐们好像都无所谓的样子,唯独我嘟囔着,总想寻摸点儿好吃的,吃点儿啥好呢?以我当时七八岁的人生见识,掰着手指头也数不出来几样,最想吃的当然是肉了,其次,莫过于村西头供销社卖的大饼了。
可是想归想,即使像我这样愚钝的小孩子,也都心里头明镜儿似的:肉就别想望了,那是多么金贵的东西呀,村里家家户户都一个样,除了过年过节婚丧嫁娶外,一年到头吃不了几回。例外的时候也有,那就是一年难得轮一次的下乡干部吃派饭(所谓派饭,就是下乡干部自掏粮票到驻村某户人家家里吃饭)。村里人家拿得出手的派饭,不外乎一碗粉条烩豆腐,上面摆两三片薄薄的猪肉。记得有一回,终于轮到下乡干部到我家吃派饭了,来了一个很和气的阿姨,没事儿老喜欢逗我。有一天吃罢饭,她满脸认真地对我说,只要我愿意跟她走就给我天天买肉吃。我的脑子有点发懵,想答应她的念头呼一下子冒了出来,直到我回头看见站在身旁的母亲关切的眼神,这才把那个念头硬生生咽了回去。
那么还有点儿想望的,就只有村西供销社卖的大饼了。我记得很清楚,一个大饼卖一毛钱,平素间根本吃不起,一毛钱,家里能买不少别的东西呢。我们管它叫大饼,其实它是一种面包制品,比面包硬、干,形状呈椭圆型,有大人的手掌那么大,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它总是散发出一股特别谗人的香气。因此每次母亲去供销社准备买点儿针头线脑的时候,我必定尾随在其屁股后头。当然最后的结局十有九回是,以母亲花一分钱给我买了几颗水果糖而告终。
后来我常想,父亲在我家院子里种下的两棵树,大概就是为了给我解馋的。
说起我家的院子,其实没多大,只有三间半房大小的地方,三间是指东房、堂间、西房,半间就是挨着西房盖下的耳房。当初父亲盖耳房的时候,是这样打算的:东房给大哥大嫂住,西房给二哥二嫂住,剩下的那间耳房留给老两口自个儿住。后来由于大嫂跟着大哥去了省城太原,二哥二嫂盖了新房搬走,父母亲就又住回东房去了。话说回来,除去正房和东南的大门外,父亲在紧靠前排人家后墙的地方盖了一排南房,从东到西依次是羊圈、柴房、驴圈、鸽棚鸡窝和茅房。剩下的那点儿空地,按照母亲的想法,除去给鸽子和鸡留点儿活动场地,其它地方最好都种菜,只留一条紧挨东墙根的窄窄的走道。
每年谷雨前后,地里春种的营生忙得差不多的时候,父亲就抽空拾掇院子了。他先用锹往土里撒匀羊粪,翻松,用耙子耧几遍,然后再培起几条土埂垄,空地就被分成几块儿大小不一、长长方方的菜地,最后在菜地的南边和东边,栽上一排玉米杆当作篱笆,以防鸽子和鸡溜进菜地糟蹋。这边母亲盘算着,当中这两块儿种白菜,辣椒,南边篱笆跟前种几棵西葫芦、窝瓜,西墙跟儿底下种几棵五月仙豆荚,靠近东房路边一角种窝爬山虎。接下来几天,栽秧撒种,挨个儿埋土,浇水。母亲是实用主义者,总想在饭菜上面变变样儿。每年春天,母亲不是摘些榆钱儿,就是去野地挖苦菜、甜苣,给一家人当鲜菜吃。按照母亲的心思,种菜好啊,春天种下,撒上粪浇浇水锄锄草掐掐枝,长到六七月份的时候,就可以吃到新鲜的小白菜,再以后,就是豆角、西葫芦、窝瓜,总算能给一家人的伙食调剂调剂。
让母亲烦心的是,父亲总喜欢在院子里种树,种了树,树下的菜就长不好,水分都让树根汲了去,菜就减了产。但是不管母亲怎么絮叨,在种树这件事儿上,父亲一直热情不减,隔个一两年就和村里相熟的人要株树苗回来,找个通风好又能晒着阳光的地方,挖个坑,栽下一棵树,有时是桃树,有时是杏树,各种树栽过不少,但是大多没有成活,最后活下来的是一棵李树,一棵梨树。
李树位于西房窗前不远处,往南十来米外是梨树。那棵李树越长树冠越大,枝繁叶茂,每年春天,白色的小花密密匝匝。李子挂果多,到了七八月份,好多枝丫都被压弯了,父亲不得不用几根长长的木杆撑在下面。李子不大,成熟后比黑枣大不了多少,没完全成熟的李子酸中带甜,我觉得比完全成熟以后还好吃。李树最底部的枝丫正好是七八岁的我踮起脚就能够着的高度,引逗得的我在李子还发青发涩的时候,就开始偷摸摘几颗吃,一直吃到李子成熟。
梨树不同于李树,长得比较高大,枝杈伸向天空,七八岁时的我站在树下,看着头顶上的树杈,简直有种望洋兴叹的感觉。那棵梨树从梨花盛开一直到结果,不只招来很多蜜蜂,而且招来很多虫子,以至于每年挂果很少,等到秋天梨子快成熟的时候,偌大棵梨树上只剩了十几二十来个果子。我站在树下,看着梨子从青绿变成红黄,隐藏在浓密的树叶里面发出诱人的光泽。到了七八月份,碰到大雨天,熟透了的梨子把儿经不住大雨的冲刷,总会有几个梨子掉到树下,扎在泥水里。每当这个时候,等不及雨停,趴在窗台上正痴痴盯着窗外的我赶忙跳下炕,踏拉了鞋,跑出家门,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梨树下捞起梨子,转身跑回家,还没等洗净就伸手抓一个,张嘴咬一口,只听得噗地一声,水汪汪甜丝丝的梨汁便顺着嘴边流出来,那种满足的滋味令我至今难忘。父亲说那棵梨树叫作香蕉梨树,童年的我从没见过香蕉,更不知道味道如何,我猜想肯定和我家的梨子一样水嫩香甜,事实上长大后我吃过好多种水果,可是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它的味道。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老院早已卖掉,父亲去世也三年多了,但是父亲种的那两棵树深深扎根在我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