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人生活,保持着一个人本性中天真的部分和诗歌的初心。对于诗歌的挚爱,全部体现在他日益精湛的技艺、细致入微的敏锐体验、不染纤尘的诗歌美学追求之中。对于俗世强加给他的种种误解和伤害,他像喝一杯烈酒一样一饮而尽。而在诗歌中,他“抚触着正在变化的事物”,展现美好、温暖、干净的一面。读他的诗集《我站在我们边缘》,使我们看到了一个更加纯粹的诗人。
他的诗歌是以平等视角,注视着那些具体的、被我们忽视且正在“变化着”的事物,交流、思考、质疑、追问,转达着“它们”凝结着隐秘忧伤的无声流逝的岁月,使日常生活、日常经验和身心体悟具有了形而上的品质。
独坐幽篁里:发现孤独最隐秘的光华
王太文不是一个独身主义者,但现实中他的确是一个人生活。这就决定了他的生活和诗歌会不可避免地共享一个主题“孤独”。他必须独坐在属于他一个人的“幽篁”世界,体验生活的意义和生存的价值。不同于常人的是,诗人和“孤独”的相处,能够在审美直觉和生活体验共同建构的诗意境界中,获得形而上的精神慰藉和哲学思辨。
他在《忽然,你消失了》中写道:
晚上回家,把衣服挂上衣架
它多么孤单
一长排挂钩空闲着
我想象
你的衣服与我的衣服挤在一起
屋子便有了你,来回走动
你我一起做饭
我看着你吃饭的样子
你我依坐在沙发里
看那一对绿鹦鹉的亲吻
一起走向阳台看月亮
一起看韩剧里一个拥抱时
忽然,你消失了
把我一个人留在沙发里
他的孤独无疑是温暖的,能够让每一个读者感受到。事实上,那个“你”并不存在,完全是诗歌中的“她”。由此来看,多年来在孤独中一个人生活的太文对生活的态度始终是积极的、健康的。诗人超乎寻常的想象力和诗性智慧协同发力,为我们描绘出了一幅温暖的“家”的场景。从技术角度而言,叙述和抒情达到了有机深度融合,实现了诗意诗情表达上的节制和平衡。
写到这里,需要强调一个问题。那就是对诗歌的理解和诗歌意义的认同,除了教科书一本正经的概述,我更愿意相信爱尔兰诗人希尼的观点——“诗歌是堡垒,是人类隐私的监护者之一;意义是敞开的,是一种公众的艺术形式……诗实际上是作为读者的你写的,它召唤着你向他靠拢。它放在那儿让你打开。它是一种造物,然而是内心的造物”。关于这一点,我虽没有和太文交流过,但在我看来,他应该是认同的。请看他在《四十六乘以三百六十五层台阶》这首诗作中,如何敞开他的秘密。
四十六乘以三百六十五层台阶
把我的孤独
托上这孤寂的山峰
四十六年烧炼的白瓷花盘
站在宁静的,没有人迹的平台
已裂出密密的伤痕
我祈祷
不再遇上爱,或微小的碰撞
这首诗只有短短八行。无论是从语言、意境、诗歌技艺,还是诗人的情感、生命体验、价值追问,都达到了最有效、最真诚,趋于完美的表达和呈现。这样的诗,读到最后是默默的,或者轻轻读出声,读到让人揪心。你或许会和诗人产生共鸣,但同时你也会体验自身生命中许多不为人知,甚至于不为“己”知的体验,原来它就在某个角落,等待着你靠近……
关于“孤独”的体验和诗写,除了前面提及的两首,还有《你让我的孤独这样完整》、《那是一枚瓷器的破碎》、《涧水孤自地赶往幽静的山谷》等篇什,每一首都是上乘之作。这里需要着重评析的是《一个人的生活,让大地变得温和又宁静》:“当初,一个人出发/先是,经过百花争艳的原野/渐渐,走近罕无人迹的荒原……独自漫游了四十多年/疲惫,孤单又无力/我刚刚想逃离自己时/很快又觉得:一个人真好/一个人的生活/让大地变得温和又宁静”。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自己的生活,都有权力确定一个选择生活的标准。诗人的孤单没有错,不会妨碍任何人,也不会伤害任何人。他孤独行走,写下诗行,对于一切美好事物和善良的心灵,他真爱着。此刻,“孤独”已不仅仅是诗歌的命题,更是一个真君子大丈夫遗世独立的旗帜,我们脚下“温和又宁静的大地”才是他的知音。
弹琴复长啸:独特声音的采撷和塑造
美国诗人弗罗斯特在《论诗的形象》中指出:“写诗的目的是要让所有的诗都呈现出它们各自的声音”。同理,一个诗人不仅要让每一首诗发出独特的声音,还应该使自己的整体诗歌写作发出与众不同的声音。在此,姑且称为诗人的“辨识度”。事实上,大多数诗歌写作者穷其一生都无法达到这一点。恰恰,这正是一个诗人存在价值的体现。
一个诗人成熟与否,主要看他“有没有建立自己的意象库,有没有自己独特的意象,对自己独特的意象有没有树立一个标准,然后怎么来解释它讲述它,再然后怎么贯穿你的文本”(唐晋语)。这是辨识度写作的关键一环。王太文显然深知其中“三昧”。他在《我的一生是宣纸的长卷》中,就精准地抓取了属于他自己的意象并给予了恰当的讲述。
我的一生是宣纸的长卷
时光把它铺在大地上
晨曦
从那一头卷起
到下午三点,我才猛想到
已卷了一大半
卷进去的全是空白
时光的潮汐,浸过来
快要把我淹没
它想要把纸上的珠贝
色彩
日记
试卷。收回
而卷进去的全是空白
这样一首短诗,写的却是一个人的“一生”,呈现出的又是“宣纸的长卷”。说其独特,在于“宣纸”这一意象主体来自于中国传统书画领域,至少和中文现代诗是不搭界的。如此“混搭”就跳出了一般意义上的诗歌意象库,是属于王太文自己的认知和新的发现。再说其解释和讲述,他用了铺、卷、浸、淹没、收回等一系列动词,既符合宣纸这一主体意象的本质特性,又契合人之一生的经历和命运的跌宕起伏。当然,仅是这样还不够完整,诗人在讲述中还运用了晨曦、空白、时光、潮汐、珠贝、色彩、日记、试卷等一系列名词(意象)。这些名词,我们司空见惯,“彼此似乎是独立的事象,被结合在一个有机的话语场中,像一组群雕,以其空间感的均衡,共振出其内在的统一暗示性”(陈超导读毕肖普《小习作》语)。他把每一个词安放在合适的位置,填充了诗歌架构,使其丰盈而灵动。整首诗,几乎没有形容词,这也是王太文区别于其他诗歌写作者的显著特点。我这里提到“诗歌写作者”,而不是用“诗人”的称为,主要原因是在我的认知中,绝大多数写作诗歌的人,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成为一个诗人。因为,大多数人的诗歌写作,只能算是分行文字写作,始终也跳不出“同质化”、“伪抒情”和相互模仿的“圆”,所以大多数的诗歌写作者就不会具有自己诗歌写作的辨识度,只能尴尬地处于“分行文字写作者”的行列。
我们再读一首《像哲学,接住来自蔚蓝的雪花》:“那棵古树,看过百花争艳,看过冰雪/听过长夜的宁静/早晨之后大地的喧响/它看过郊野的恋爱,密谈/甚至可能看过谋杀和战争……它像一本沉静的明亮之书/这是被秋风一页一页翻完/留下封底,书脊和树干/冬日旷野,光秃秃的它/像哲学,接住来自蔚蓝的雪花” 。他写一棵古树与草木、冰雪、旷野、四季以及人的外在相处和内在联系,蔚蓝代表天空、古树代表大地、而恋爱代表人类,三者的和谐和偶然相遇,使一首诗担承了对天、地、人这一古老生命价值的追问和思考的使命。他的诗歌独特性就是这样,往往从日常生活中抓取具体可感的事物,有节制地调动自发吟唱的因素和诗情的溪流,最终完成艺术转换,呈现像哲学对于人类的启迪,以低语的姿态,游进智慧的湖泊。
王太文不是一个声音从业者,对于音乐和吟唱更多的是借助于他的意象主体来完成。在《当雪花覆盖了这山的钢琴》中,他看到“山体的琴箱,耸立在天空里/绿松的纱幔覆盖着它/飞泉流瀑的弦,弹着天籁……”,他“一人走出人间/几度春夏,来听这山的琴音/当雪花覆盖了这山的钢琴/是弦线弹断,还是手指冻僵/宁静中依然回响着宇宙之外的乐音”。他的吟唱,或者说“长啸”,是低回的,属于精神气质和精神向度上的独特。总体来看,能够体现他的辨识度的是,语言和意象绝不凌空蹈虚,更不是“以硬碰硬”式的平庸。他是精准、明晰、温暖、闪亮的,呈现出一种优异和值得信赖的语言品质,才使得那些普通的事物在诗人的笔下焕发新的生机。这样的诗篇还很多,像《微风整理着树林》《孤独是人间跑出来的伤口》等,可谓诗意隽永,令人过目难忘。
深林人不知:赋予万物最真诚的诗意
爱默生在《自然和精神》中说:“喜爱自然的人,其内外的感觉一致;他把童年的精神状态保留到成年。与自然的交流成为每日的需要”。读王太文的诗,能感觉到他对于自然的热爱,始终保持着一个“童年的精神状态”。比如《我是一只花豹子》:
深冬,母亲病了两月,痊愈出院
我才来到郊野。春色刚染了柳树林
还没错过看春天的童年
柳树林的童年,模样快乐,单纯
无数片小叶子,黄绿融合,浅浅的
像五六岁小男孩小女孩的颜色
像他们声音的颜色
…… ……
阳光透过叶隙,在我的前额、脸颊
衣襟、袖口,手背上
印下斑斑点点的光亮
随着我的心跳,斑点移动
我是一只花豹子
…… ……
这只花豹子,彻底孤独,彻底善良
彻底陷进了来世的童话里
这是一首因为热爱而关注细节的诗,因为热爱而保持“童年状态”和视角的诗。他看到的所有细节都闪着光亮——春天的色彩如此丰富、童话的世界如此宁静、诗的形象如此深入人心,展示了诗人高超技艺和心灵触角的高度敏感。我们知道,诗人已接近“知天命”之年。他为什么还能写出如此童真的诗篇。一切源于热爱,源于他天分中独有的万物平等的理念和敏锐的及物能力。从而,在其不断地走向户外拥抱自然的日常生活中,低声吟唱,唤醒自我,渐进澄明之境。
正如泰戈尔所言:“自然进入我们的感情越深,我们心灵成熟的广度和深度也就越大”。为此,王太文才要《带着母亲看大海》,才能《看见旷野唯一的树》,才会注意到《另一只天鹅》,才会在早春二月发现《第一朵蒲公英花》,才会孤身《探访正下着大雪的山》,才会虔诚《抚触着正在变化的事物》,在茫茫人世、在无边旷野、在林深处、在月夜展开《新的想象,使旧事物新生》。
明月来相照:古典审美的传承和超越
在王太文的大量诗歌写作中,“明月”是其钟爱并给予多元关照的主题。这是一种古老的传承,来自于中国古典诗歌浸润滋养的基因血脉和诗歌谱系。他的优势在于能够把传统的基因有效融入中文现代诗创作,激发出传统的现代性。比如,他看到的《满月》是“一只瓮的圆润的出口/我们都在黑色的腹中,瓮口外灿烂无限/半月的用力/才缓缓挪开大青石的圆盖/映着桂树稀疏的枝叶……”。如此奇妙的想象是不是既有传承,又有创造。特别是在精神层面上,他已达成和李白、王维、苏东坡的神交,互为知己。 他还看到《月亮,银白的小房子》,“开着圆窗/在天空逡巡/找寻地球上最美好的爱情/它召集星星们来找寻”。王太文就是这样的,他的诗歌之翼可以在多维空间自由穿梭 。月亮可以是一座“银白的房子”,大地也可以是一个“大的摇篮”,宇宙银河、山川万物,没有他不探寻和对话的事物。他的灵魂是干净和自由的,他要“找寻夜色里散步的人/找寻在大地睡梦之外散步的人/找寻摸索黎明的人/找寻地球上两个貌似外星的人”。除此之外,他的目光所及,还有《月亮踩着冬日的干树林》,“如踩着枯草/她去往什么地方/莫非遥远的山谷,花篮一样/盛满春天的蒲公英花/她的脚步那么轻/把我丢在冬日的雪野上”。这是多么有趣味的发现呀,月亮有了诗人的赏识和注视,从此不再孤独、不再高高在上、不再是凄冷的象征,走出虚无之境。这是有别于关于月亮的那些古典诗歌的新鲜体验,是属于王太文的诗歌收获。然而,他对于月亮的喜爱近乎痴迷,他《在十六层露台,看月亮》时,看到“她缓缓越过远处,更高的楼角/怒放着光芒/一路照亮细碎的云朵,细碎的蓝/她去往神秘的地方”。诗歌传递着某种神秘的情绪,又似乎在为月亮代言,诗歌同时也被月光赋予宁静的气息;他呀,还真是一往情深,追随《月牙,抵达了自己的仙境》,“月牙跃出树林,独自航行/落下我们/她的银辉洒满油菜花、玉米叶/洒满我们的屋瓦和睡梦……在我们的睡梦之外/独自抵达了自己的仙境”。
这些颇具禅意的诗篇,让人感受到一切美好事物和自然界蕴藏的深刻哲理,是诗人对世间万物和时间流逝的体悟在内心深刻产生的情感波光及灵魂净化,从而具有了强烈的审美价值取向。就像著名诗人、评论家陈超先生所说;“不是说人生没有困苦,世事不在沧桑,而是说人的心灵应有更内在的静谧澄明之境,与大自然开合注息,领悟那超越世俗功利的宁静之美”。王太文的诗歌写作显然在继承传统诗歌抒情性的基础上,实现了“主体心灵的渗透和想象力彼此激活的平衡”,这使得他毫不逊色地跻身于国内一流诗人的行列。他带给我们的启示和诗学价值,有待更深入的研究和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