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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琪(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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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5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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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闪着瓦蓝色光芒的孤独” ——张随诗歌简论

我和张随因诗相识,虽然只有短短三年,但从内心里感觉已是多年交往的老友。我们之间关于诗的交流是无障碍的,也常有相近的观点。从本质上讲,我们都属于内心孤独的人。当然,他比我年轻,做事有激情。只要是和诗歌相关的活动,他乐于跑前忙后,主持、朗诵、交流均不在话下。也许,他正是通过这些外在的行为表现,来掩藏他那“闪着瓦蓝色光芒的孤独”。

关于张随的诗,我认为是非常扎实和有思想的那种。其文本特征硬朗而不失趣味,理性之中又隐含着想象力的光晕和色彩。虽略显艰深,但绝非不得要领的虚空和玄秘。他在写作上还有一种精神洁癖和审美固执,对于那些轻佻的、露骨的、谄媚的诗写方式,始终保持着一个有觉察的诗人应有的警惕和清醒。他之所以能够保持这份清醒,得益于他内省的日常和自觉。请看他的诗作《农夫和蛇》:

睡了十几个小时,醒来

外面还下着雪。仿佛雪一直下着

从亘古下到了现在。那么一瞬间

觉得自己是雪下醒来的蛇

有着死亡的梦;仿佛从寓言中醒来

直到发现自己是农夫

是从出生就竭力避免被伤害的人类中的一个。

他的叙述冷静而从容,像外面下着的雪一样,无声无息中触及你思想深处最幽微的一角。惊醒的瞬间,蛇与农夫的角色发生了短暂的互换。这属不属于只有人类才有的机智。如果放在其他物种身上就是狡猾了。张随作为一个“醒来者”,显然有所发现和惊诧。他“带着死亡的感受”凝视着窗外此刻的雪,世界应该在这一刻是安静的,诗人的血液在血管中流动着,为他提供着热能,为他的大脑输送着氧气。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而农夫最后死了/蛇毫无愧疚。必须承认/蛇是需要被满足的/作为被同一条蛇咬了的人/我意识到,自己将活着/看雪,一直下到世界末日”。我读到这里,愈发感到张随的孤独是那么的个人化和决绝。在他看来,“蛇是需要被满足的”,那么农夫之死是不是就有了自然法则中的合理性和精神法则中的合法性?这一点,在张随的思想和诗歌体系中是成立的,所以他才会将正在下着的一场雪和一个古老的寓言中已经发生的一场雪关联起来,从中获取某种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的能量,借以温暖和滋养他日益清晰的孤独。

读张随的诗,我常常陷入一种疑惑。这是我认识的那个张随的诗吗?这是我熟知的“长治诗群”诸友中的一个吗?他显然是,但他的诗又不是。他的视野似乎要比生活在这一方古老土地上的大多数人宽阔一些。在他的整体诗写中,并不拘泥于日常琐碎,总能从中发现高于生活现状的形而上的精神需求。事实上,他又必须面对日常。为了生活所需,他经营着一个小小的服装商店,所以他每晚都回家很晚。当他独自驾车穿行在这个位于晋东南的小城的道路上时,二十几分钟的路程就成为他真正拥有的一小段时光。正好有一晚,他遇到了一场雾,不由得发出感叹:

好大的雾。让前进

成为一种神秘的仪式。

所有静止的,

都是不确定性的同谋

所有运动的,

都畏惧着。

何况还是深夜

何况心里还压满了

闪着瓦蓝色光芒的孤独

(《雾中潜行》第一、二小节)

我们知道,汽车是工业文明的产物,一定程度上它提升了我们日常生活的质量,也常带给我们许多意想不到的恐惧和灾难。当诗人在深夜驾驶着车辆行驶在雾中的时候,他的心理活动是复杂的,与车窗外的大雾、与大雾中可能的神秘事物、与大雾前方二十几分钟就能到达的家交织在一起,孤独的情绪自然会越来越浓烈。这种浓烈情绪的点燃和激发,不仅仅是瞬间的触发,他是与长期的日常的生活和生存压力日益叠加在此刻的爆燃——“瓦蓝色的孤独”,更显得夜色之深。犹如深渊和漩涡,足以淹没一个人的一生。

这二十几分钟的回家路

像极了你的人生

——向死而生,可这么深的暗夜

还搅拌着这么浓厚的雾

那个叫死亡的归所

究竟还有多远的距离

这样的思考和追问,形而上的意义大于生理意义上的死亡畏惧。尽管诗人“尽量压住车速”,也无法避免“方向盘就在你手中”的担忧——“你最害怕的,是控制油门的脚抑制不住/一个危险的念头”的产生。可见大雾并不是孤独存在的唯一合理性理由。我在反复读这首诗的时候,自然而然想到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独自回家的体验。我常常骑着单车或者步行,在下班后往家走。从城北的交通执法局到城南我居住的小区有6公里路程,要穿越繁华的街区、灯红酒绿和滚滚的车流。不知为什么,每每此刻孤独感就会尤为强烈。对于“那些运动的,静止的/和雾和孤独和活着”相关的一切神秘的以及司空见惯的事物,也会产生洞见般的领悟。我骑行的速度或行走的步伐,也会渐渐的被一种无形的力量迟滞,也只好“保持着慢”的节奏前行。也不一定就是畏惧,但一定有畏惧的成分。所以说,张随的思考和诗歌触角探寻的绝非事物表面和表象的、直观可达的云烟。他力求达到的是他自己确立的“以为文字可以重塑人世的秩序,进而通达明识”的终极目标。他在《十月:落叶沙沙响》一诗中这样写道:“孤独是一个人的/我被落叶裹挟着从高楼失足坠落,汇入时间之流/却咬紧牙关/不发一声……”。这几句诗行,读的我心头一紧,几乎就要留下中年的眼泪。我想,真正意义上的诗人都应该是孤独的,但每个人的孤独又有着各自的心理镜像和色彩。张随的孤独是“瓦蓝色”的,说明他还没有放弃梦想,他还在修炼和抗争的路上。这也正是他不同于其他诗写者的地方。他有着古之侠客“独孤求败”的心态,逆主流而行幽径,并不在意外界的评价和褒贬,保持着一种诗意的缓慢,保持着一份精神的清洁,也保持着一丝丝向内的锋利。他要维护的是个体生命背负生活生存重压的灵魂自由。他对于“运动的,静止的”事物诗学意义的尊重,体现在客观描述和主观深度思考的双重关照,而并非单纯的轻浅的歌吟。当然,他的文字毕竟是诗歌的审美的,与哲学意义上的探究走的不是一个路径,自然也不具有可比性。本文也不想过早地把他定位成一个什么样的诗人。

已故著名诗人、评论家陈超先生在其随笔集《游荡者说》中言及:“诗人要探寻生存、生命经验和母语表达方式的可能性;要以诗歌独异的话语方式,为我们置身其中的历史语境命名”。这显然是一个诗人的使命。我不知道张随是否读过陈先生的著作,是否读过我抄录的这一段话,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正是走在这样一条神圣而艰难的诗歌之路上。他有一首写在中元节题为《窗帘》的诗,呈现出的正是诗歌具有的“独异的话语方式”。

在你死后,爱才渐渐隆起

像是蚊虫叮咬后皮肤上的小包

等我抓挠时,它早已不知去向

心上的红肿、刺痒,是生者的权利,

对于死者,我知道毫无意义。

即使今夜你在窗外对我久久注视,

直到露重更深,生者和死者之间

即将拉上那窗帘,让我仍旧羞于

喊你,奶奶。

这是一首怀念之诗吗?显然是的,但又绝不仅限于此。我们读过太多平庸的怀念之诗,情感也许是真挚的,但由于写作者在审美和技艺上的惰性,常常陷入对他人的跟风,既没有鲜明的形象借以承载情感,也没有新的发现和新的感受,语言方面也完全放弃了“独异的话语方式”,整体沦入习惯性怀念和写作的水流。而张随的这首诗则不同,他和奶奶之间的情感交互是在奶奶故去后才真正发生。他说“在你死后”,而不是去世、远走、逝世、身故等等这些书面的、相对温和的词,一个“死”字,对于失去亲人的人来说,是多么残酷和揪心呀!奶奶走了,而“爱才渐渐隆起/像是蚊虫叮咬皮肤上的小包”,这样的体验是新鲜的,也是从内心里真正复苏的对奶奶的爱和怀念。这里有个问题,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去思考——在现实的生活中,无论是自己的亲人、好友,还是别的事物,大多数人在拥有时并不觉得它的重要,失去之后才想到要珍惜。这是这首诗为我们拓展的另一个思维的空间。我们还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谈论这首诗。这里抄录的只是这首诗的一部分,它叙述的语调是平静的,情绪控制得很稳,没有呼号式的情感宣泄,特别是最后三行,在这种看似平静的叙述中,把诗意和情感糅合的严丝合缝,就像那面“在生者和死者之间/即将拉上”的窗帘一样。当然,这首小诗还可以把它放在我们所处的历史语境和文化背景下来讨论。“加速度”是这个时代的整体特征,人们在生存困境和压力的挤压下,生者之间的情感维系都是很脆弱的,情感世界粗糙而少有温度,灵魂世界空虚而近乎荒原,没有真正意义的悲伤,也没有从内心里荡漾出的幸福。生者与死者之间“即将拉上的那窗帘”,是不是我们这代人共同面对的伦理错位和情感“薄脆”的尴尬!所以说,诗人的这首诗是通过对痛苦敏锐、深入的感知力,把一切思考和表达要素放在较为广阔深远的视野中来呈现,在冷峻的诗意中注入了诗歌救赎和自我反省的审美张力以及艺术力量。

读张随的诗,给我留下印象的还有《银杏叶》《被孤立的黑暗》《苔痕》《定风波》。整体上他的写作已经脱离对生活表层的大众化描述和词语无效空转的轨道,正在获得“那种返回、潜入到存在的更本质层面的能力”(王家新语)。

读他的诗,从中也可以发现,他就是那个认定“人间本来就该如此荒凉/人时也从来不辨行色”的人,他就是那个认定“在世间万物里也唯有我——/把从古至今的雨从眼睛里又流了一遍”的人,他就是那个拥有“瓦蓝色光芒的孤独”在迷雾中前行的人,他就是那个忽然觉察到自己是“随白云去往更深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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