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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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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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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少年的麦收礼

麦熟时节,雷雨在云层里闷吼,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每一户土墙缝里,都有大人不容置疑的声音:“起镰了!抢收抢种!”雨终究没有下来,酷暑的太阳来了。 这便是八零后乡村少年们一年中最盛大的“成人礼”——没有彩旗,没有掌声,只有无边麦浪和悬在头顶的毒日头。

对我来说,麦收就是盛大而酷烈的祭奠,用少年单薄的脊梁,过早地扛起了一个未来牛马甸甸的生计。 天未破晓,磨镰石的“霍霍”声便成了最刺耳的闹钟。爷爷蹲在院角石头上,铁青着脸磨镰。镰刀在粗砺的石面上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少年揉着惺忪睡眼,极不情愿地醒来,慢吞吞穿衣,我爹一声吼,让我瞬间激得打一个寒噤。

爹的催促如鞭子抽在背上:“紧着点!” 天边刚透出灰白,便跟着大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扑进了麦海。露水沉重,打湿了单薄的裤腿,冰凉地贴在皮肤上。麦芒如针,隔着粗布裤子扎刺着小腿,又痒又痛。起初尚能忍受,待到日头毒辣辣地爬上来,汗水便如开闸般汹涌而出。汗水流过被麦芒刺出的无数细小红点,再混合着田里扬起的灰尘,如同在伤口上撒盐,火辣辣地灼烧着每一寸裸露的皮肤。

麦田无垠,垄沟长得望不到尽头。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弯下腰,左手拢住一把麦秆,右手挥镰贴着地皮用力一拉。那麦秆韧得很。镰刀切入的角度稍不对,便只削去一层皮,麦秆依然挺立着。我咬紧牙关,一次次挥臂,腰背很快便僵硬酸胀得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

汗珠大颗大颗砸进干燥的泥土里,瞬间消失不见。 我弯腰久了,就想着站立一会,舒缓一下。我爹就吼我,咋不干活了。我说我腰疼。他就喊起来:小孩哪里有腰,哪来的腰疼。 烈日当空,炙烤着脚下的土地发烫,隔着鞋底熥着脚板生疼。我嗓子里干得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气。汗水流进眼睛里,杀得生疼,视线一片模糊。我偷偷直起腰,想喘口气,爹严厉的目光立刻扫过来,声音干哑却不容置疑:“弯下腰!别抬头!抬头望,活儿更长!弓着腰,往前拱!” 我爹挥镰的节奏沉稳、有力。镰刀贴着地皮,“唰——唰——”,在他身后铺展出干净的麦茬路。望着父亲汗水浸透的后背,深色的汗渍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形状。父亲偶尔停下来,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胡乱抹一把脸,毛巾早已能拧出水。他抬头看看毒辣的日头,又看看身后儿子割得歪歪扭扭、麦茬高低不平、散落着麦穗的“战场”,眉头拧得更紧了,却只重重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埋头继续,用更快的速度向前推进,仿佛要把儿子落下的那段也一并抢回来。

晌午时分,奶奶终于送饭来了。短暂的喘息后,父亲已经催促着起身:“趁着日头足,麦秆脆生,好割!紧着点!” 麦收最怕雨。有一次,眼看西北天边乌云翻墨,雷声隐隐滚来。

爹的脸比天色还要阴沉,吼声里带着强硬的急迫:“快!捆!往场院拉!”少年连滚带爬,学着父亲的样子,用膝盖狠狠压住一抱割下的麦子,抽出一根“草腰子”,双手飞快地拧转、打结。麦秆的边缘像小刀片,在汗湿的手腕和虎口上划开一道道细小的血口子。血混着汗水和灰尘,黏腻不堪。

顾不得疼,一趟趟把沉重的麦捆拖上架子车上。架子车堆得像小山,爹在前头死命地赶驴,我后面用尽全身力气推。车轮陷在松软的田埂里,就是出不来,。豆大的雨点已经开始砸落,砸在脸上生疼。爹脖子上青筋暴起,低吼着让驴使劲的口令,“驾驾驾”。我紧闭嘴唇嘴唇,把小小的身体死死顶在滚烫的车帮上,双脚蹬出深深的地沟子。那一刻,我稚嫩的肩背上压着的,是整个家庭的重量与风雨飘摇的收成。 麦子终于颗粒归仓。

我坐在田埂上,浑身散了架。低头看着自己:手臂和小腿上布满了被麦芒刺出的密密麻麻的红点,有些已经结了暗红的痂;手上被镰刀柄磨出的水泡破了又起,覆着一层黄亮亮的硬皮;虎口和手腕上被麦秆划开的血痕清晰可见,沾满了黑灰。汗水腌渍着这些伤口,火辣辣地疼。

累得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只想躺在滚烫的泥土上睡死过去。抬头望去,爹正沉默地检查着镰刀,用瓦片刮掉上面的泥。爹的后背,那件蓝色褂子肩部的位置,已被绳索磨出了两个大洞,露出同样黝黑、同样布满伤痕的皮肤。我的目光落在我爹布满老茧、关节粗大变形的手上,又低头看看自己稚嫩却已初显粗糙的手掌,一种混合着疲惫、委屈和模糊的责任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这麦,是刻进骨头的烙印。 如今,联合收割机的轰鸣轻易吞噬了千顷麦浪,麦收的苦役似乎已成传说。当年麦田里挥汗如雨的少年,早已散落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丛林里。然而,每当超市里看到精装麦片,或在空调房里抱怨一声“好热”,记忆深处那一片灼人的金色便会猛地刺醒神经——麦芒扎腿的刺痛、镰刀把磨破掌心的灼热、汗水腌渍伤口的咸涩、毒日头下推车时喉头的血腥气,以及父亲那沉默而如山峦般被汗水浸透、磨破的蓝色背影。

少年肩膀扛起的哪里是麦捆?分明是土地交付给生命的重量。那些麦茬地里留下的伤疤,早已在岁月里平复,却深深嵌入灵魂的纹理,成为我们这代人无法剥离的生命底色——它教会我们,生命最原始的尊严,就是用被麦芒刺破的皮肤去感知大地的灼热,用稚嫩的肩头去承担生存的粗粝。

当我回望那片滚烫的金色,才终于懂得,少年被麦芒刺破的痛楚,最终长成了支撑我们穿越世事的挺立的筋骨,坚韧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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