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夏天,似乎皆从蝉鸣开始。但蝉的生命却起始于幽暗的地下,那一片漆黑,深埋着无声的蛰伏,等待着那一声宣告的啼鸣。
夏夜浓得化不开时,村巷便浮动起人影与灯火。孩子们如夜游的小兽,纷纷跑出来,每人手中举着根手电筒,晃来晃去的。远远的看去,好像很多闪烁着的星星,有的远有的近。我和二牛便挤在人群里,屏着呼吸,顺着杨树干一寸寸向上照去。手电筒的光束划破浓重的黑暗,扫过粗糙的树皮,骤然定住了——一只刚刚破土的蝉,正笨拙而缓慢地向上爬行着。它背负着泥土,刚刚挣脱了地下的牢笼,正执着地爬向高处。那微小的身影在光芒里颤动着,在黑暗里执着地挣扎着,寻找着生命的出口。
新出土的蝉,家乡人唤作“爬叉”。它爬上树干,寻一处安稳之地,便停住不动了。不多时,它背上慢慢裂开一道细缝,接着,嫩绿、柔弱的蝉便一点点从壳里挣扎而出,缓慢而坚定。初生的蝉翅如薄纱,湿漉漉地蜷曲着,在微弱的灯光下,仿佛被月光浸透的泪痕。月光无声洒落下来,蝉静静伏在树干上,微微颤动着,终于将柔弱的身体彻底挣脱出来,双翅如初春的嫩芽般慢慢舒展。蝉翼在夜气里悄悄变硬,新生的蝉便由青白转为褐色,最终化作了黝黑——那是大地赋予的、厚重而沉实的颜色。它抖抖身子,抖落了泥土的沉重,然后振翅,第一次扑向高处浓密的树荫里去了。
这时天已微明。二牛蹲在树下,将捡到的蝉蜕小心放进布袋里。他告诉我,他娘已攒了一小口袋蝉蜕,准备赶集时卖了,好换些零钱。我抬头仰望,蝉已隐没于繁茂的枝叶深处,只余下几声细弱的、带着露水般清亮的鸣叫,怯生生地悬在树冠上。那声音如同初醒的琴弦,在晨光熹微中怯生生地试弹着,试探着整个沉寂世界的深度。
蝉声一日日稠密起来。麦子早已收尽,田野里玉米、高粱、大豆、谷子这些作物,在太阳的催促下,正拼命抽拔着腰身。村中的老人坐在槐树浓荫下摇着蒲扇,悠悠说:“蝉喊一喊,日头短一线。” 蝉声仿佛成了时间的刻度,声声催着季节前行。
当正午的日头悬在头顶,蝉声便如开了锅的沸水,从每一片叶子上蒸腾而出。那声音是酷暑炼成的纯白之火,在枝叶间流淌、倾泻,化作响亮的金箔,把整个村庄紧紧包裹起来。树叶、屋顶、井台,一切平凡之物都仿佛被这声音镀亮,熠熠生辉。农人顶着烈日锄草,汗珠子砸在干渴的土地上,腾起一小股白烟,瞬间便消散了。他们早已习惯这蝉声的喧闹,这声响如同太阳的呼吸,响在耳畔,也响在骨子里,仿佛把体内那把收割麦子的镰刀也磨得锃亮,铮铮作响。
蝉声是夏日的魂魄,它漂浮在村庄的角角落落。农妇浣衣,蝉声盖过了捶打粗布的棒槌声;孩子们在树下嬉戏,蝉声与他们的笑声缠绕在一起;我躺在院中凉席上假寐,蝉声便如无形的波浪,拍打着耳膜,又仿佛穿透身体,直入肺腑。这声响在血脉里奔流,竟如同将一柄入鞘的利刃反复打磨,在心底深处发出铮铮的鸣响,呼应着田野间镰刀霍霍的节奏。
不知何时起,蝉声里开始掺杂了裂帛之音,粗粝而嘶哑,如同迟暮老人含混的咳嗽。这声音,便如秋之将至的预言,在尚还灼热的空气里,悄然弥漫开来。
田里的玉米吐出了红缨,高粱也渐渐红了穗头。立秋过后,天气仿佛只消停了一瞬,随即又涌起一股更烈的热浪,那便是“晒秋老虎”了。蝉声却日渐稀疏、零落,如同被烈日榨干了水分,声音也渐渐干瘪枯槁。终于,某一日,风穿过空荡荡的树梢,只余下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响。蝉声仿佛被秋风吹散,消隐无踪。树下偶尔能看见僵硬的蝉尸,无声地躺在尘埃里,翅膀残破,身躯枯槁。风起时,它们便随着落叶一同翻卷滚动,最终被扫进灶膛,化作一缕青烟,与炊烟一同升腾在村庄的上空。
蝉声沉寂了,季节却依旧流转。张大娘在秋阳下翻晒着金黄的玉米,颗粒饱满,如金珠玉粒。她偶尔会抬头看看那棵老槐树,树叶缝隙间,空留蝉蜕在风中摇曳。她喃喃道:“地上熬七年,天上活三十天……” 话语如轻烟飘散在风里。树下纳鞋底的农妇,弯腰拾起一枚枯干的蝉蜕,捏在指尖端详片刻,又轻轻放回树根旁——那是蝉遗下的空壳,如同生命卸下的盔甲,徒留形骸在尘世,魂魄早已随夏风远扬。
树根旁,泥土之下,新的生命正无声地蛰伏。蝉的一生,从黑暗的泥土中开始,在喧嚣的光明里燃烧,最终又归于寂静的尘埃。它用地下漫长的忍耐,换来枝头短暂的绝唱,那歌声仿佛烧尽了生命本身,只为在盛夏的太阳下,将万物镀上鎏金的光彩。蝉蜕在树皮上留下的印记,如同大地写给天空的密码,无声地诉说着:那黑暗中的等待与地上的鸣唱,原是同一条命脉的两端——生命正是这样,在无边的沉寂里酝酿,才终于爆发出短暂却足以照亮尘世的璀璨声音。
蝉声已远,但村庄在蝉鸣的余音里,似乎更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