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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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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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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的

当35岁的人生经验,试图向25岁的青春传递所谓箴言,结局早已注定——那来自彼岸的声音,终将被此岸的喧嚣所吞没。年轻的心灵笃信自我疆域无限,认定彼时的风景不过是他人的牢笼。直到某一天,岁月悄然将我们推到那个曾被自己拒绝的位置,曾经那些被轻易驳回的絮叨,才在胸腔深处震荡出迟来的回响,沉重如暮鼓。

初识《兰亭集序》,少年只觉其寡淡无味,远逊于《滕王阁序》的华丽词章与磅礴气势。然而当生命的年轮碾过四十的门槛,那些曾被轻慢的墨痕,竟如深埋的种子在灵魂的岩缝中骤然苏醒:“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欢愉何其短暂,遗忘却何其漫长。当“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的苍凉如期而至,那曾让你神魂颠倒的执念,在俯仰之间已成陈迹。更令人悚然的是“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这八个字如冰锥,刺穿所有浮华幻象,直抵生命存在本身那不可回避的终极命题。王羲之在千年前兰亭水畔的叹息,穿透时空的迷雾,沉沉落在中年人的心坎上,成为一场关于存在与消亡的哲学叩问。

这沉重的顿悟,非亲历生死门槛者不能真正体味。当生命里上熟悉的面孔被时光悄然撤下,留下永恒的缺席;当崭新的、完全属于你的生命奇迹般降临,带来无可比拟的震颤与脆弱。王羲之那声“死生亦大矣”的喟叹,才真正在血脉中找到共鸣的频率。于是,长辈们关于“生养”的朴素劝诫,剥开其粗糙的表达外壳,显露出的内核并非陈词滥调,而是他们用生命书写的存在主义宣言。他们笨拙地传递着对时间本质的洞见,只是囿于言辞,无法如书圣般将其升华为直抵人心的诗篇,最终只留下干瘪的“生个孩子吧”在空气中徒然消散。

假若某日,我亦站在岁月的河岸成为后辈眼中的“过来人”,我渴望呈现给他们的并非劝诫,而是一幅关于欲望与时间关系的生命图景:

你周岁时紧抱不放的柔软玩偶,到了三岁便可能蒙尘角落;三岁时令你雀跃如获至宝的甜蜜糖果,在八岁的舌尖,已然寡淡无味,连那痴迷的滋味本身都已在记忆里模糊消散;八岁时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游戏机,待到十八岁的视野中,已披上幼稚的外衣,连拾起的意愿也消弭殆尽;而十八岁让你甘愿彻夜不眠追逐的剧集,四十岁的你,可能连点开其名的耐心都吝于付出;即便三十岁时视作人生圭臬、咬牙奋斗方得的房与车,在五十岁的回眸中,亦未必如当年设想般承载着生命的全部重量。

此刻,你正当盛年,超市货架上五彩斑斓的膨化食品尽可装满购物车,愿望单里心仪的游戏排成长列,世界地图上无数地点标记着待探索的梦想。然而这一切,终将无可避免地重蹈那玩偶、糖果、游戏机、剧集乃至房车的覆辙。它们终将褪色、沉寂,如流水般从指缝间滑落。那被王羲之点破的“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正是欲望在时间之河中的泡沫。

在这欢愉注定消逝的必然面前,倘若一个新生命经由你而降临此世,一种近乎神迹的体验便悄然开启。它是对遗忘的童年乐园一次盛大而温柔的重访。当孩子用纯然好奇的眼睛观察一片落叶的脉络,当他对最寻常的风声雨滴发出惊喜的尖叫,那些早已在你生命中板结、沉寂的感官通道,竟被这新生命奇迹般地重新凿开。你得以再次通过他清澈的目光,重新发现这个被成年人熟视无睹的世界那不可思议的质地与光泽。这远非简单的“回忆”,而是一场鲜活的“重生”,是时间洪流中一次珍贵的逆流而上,一次存在的复调。

更深刻的是,你将在孩子身上,清晰地辨识出自己生命的印痕。儿子从眉眼神情到微小的动作习惯,都奇妙地映照着你自身的模样,仿佛看着一个更年轻、更鲜活的自己在时间之镜中生动地嬉戏奔跑。这种“延续感”超越了简单的血缘传承,它让个体在必朽的命运面前,获得一种形而上的慰藉——原来生命并非全然湮灭,它以另一种方式在流转、在生长,如同王羲之笔下曲水流转的酒杯,在无常中传递着存在的印记。

于是,那些曾被岁月尘封的遗憾,竟在陪伴孩子的旅程中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救赎。当孩子放学归来,你驱车带他穿行于城市烟火之中,一路寻访巷弄深处的地道小食。看着他如你当年一样,为某种新奇的味道眼睛发亮,开怀大笑,那一刻的满足感如同,恍惚间,你仿佛正携着童年的自己、少年的自己一同出游。那些未曾被好好满足的期待,那些未曾尽兴的探索,在孩子的笑声里得到了迟来的宴飨。你不仅是养育者,更是自己往昔岁月的补全者,在时间的断层上架起一座温柔的桥梁。

王羲之在兰亭的曲水旁,早已参透“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的宇宙铁律。个体生命如朝露,终将归于寂灭,物质世界的追逐如镜花水月,终将消散。然而,正是在培育新生命的过程中,我们短暂地超越了时间的线性牢笼。孩子带来的不是对衰老的恐惧,而是对生命本身重新的惊奇与敬畏。每一次陪他重新认识世界,每一次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生命的印记,每一次弥补过往遗憾的旅程,都是对“终期于尽”这一冰冷法则的一次微小却辉煌的抵抗。

当一代人试图向下一代人传递“生养”的劝勉,其内核绝非简单的生物繁衍驱动。它是对抗时间虚无的一种深沉努力,是对生命意义在“死生亦大矣”的终极命题下,所能找到的一种最温暖、最富创造性的回应。这份回应,让我们在俯仰天地之间,面对无可避免的“陈迹”与“终期于尽”的必然时,内心仍能涌起不灭的“兴怀”——这份情怀,由新生命点燃,它照亮了存在的幽谷,让我们在宇宙的永恒沉寂中,听到生命自身那微弱却坚韧的回响。

血脉的延续不仅是基因的传递,更是精神的重生与救赎。当你在孩子的瞳孔中认出自己,当你带着他重访自己失落的山河,当童年的遗憾在下一代的欢笑中得到抚平——那一刻,你在时间无情的奔流中,为自己竖起了一座温暖的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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