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了白日的画舫,却撞见瘦西湖的夜。
暮色垂落,水波渐暗,二十四桥的轮廓在月光下愈发清瘦。杜牧曾在此醉过,姜夔曾在此叹过,而今桥畔的芍药依旧年年红艳,只是赏花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我站在桥头,看水面浮动的灯影,恍惚间似有古时歌女的琵琶声从远处飘来,又散在风里。
千年白塔静立水上,塔影斜斜地浸在湖中,像一轴未干的水墨。传说乾隆下江南时,盐商一夜之间仿北京北海白塔筑成此景,只为博君王一笑。如今帝王早已作古,而塔仍在,水仍在,只是当年的豪奢与机巧,都化作游人嘴里的一则轶闻。
夜色愈深,湖上的游船零星亮起灯笼,暖黄的光映在水面,碎成流动的金箔。我想,瘦西湖的“瘦”,不在其形,而在其神——它不似西湖的烟波浩渺,也不似太湖的波澜壮阔,而是以曲折幽深取胜,如一位含蓄的江南女子,低眉垂袖,却自有风骨。
清晨,我踏着露水登上蜀冈,大明寺的钟声正从林间荡开。
这里是鉴真东渡的起点。唐天宝年间,这位律宗大师六次渡海,双目失明仍不改其志,最终将佛法、医药、建筑、雕塑传至东瀛。站在纪念堂前,望着他东渡的航线图,忽觉历史并非遥不可及的传说,而是仍在这片土地上呼吸。
寺内的平山堂,曾是欧阳修任扬州太守时宴饮赋诗之所。他在这里写下“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千年后,我倚着同一段栏杆,远眺的仍是朦胧山色。时间在此处仿佛凝滞,只有檐角的风铃偶尔摇响,提醒着岁月的流逝。
一位老僧在庭院里扫落叶,沙沙声与钟声交错。我问他:“鉴真大师当年可曾犹豫?”他微笑:“若畏风波,何必渡海?”
午后,我走进个园。
这座清代盐商宅邸以四季假山闻名,而我最爱其竹林。园主黄至筠爱竹成痴,取“竹”字半边为园名,又在园中遍植修竹。阳光透过竹叶,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风过时,如万千碧玉轻轻相击。
夏山的太湖石玲珑剔透,石下流水淙淙,恍惚间似有琴声传来。当年“扬州八怪”常在此雅集,金农的漆书、郑板桥的兰竹、汪士慎的梅花,都曾在这片园子里鲜活地存在过。如今画者已逝,唯有竹影依旧婆娑,仿佛仍在等待下一场文人墨客的醉后挥毫。
我在竹林深处的石凳上小坐,忽见一只翠鸟掠过水面,惊起一圈涟漪。这一刻,我忽然明白扬州为何让人流连——它不张扬,不喧哗,却以瘦西湖的夜、大明寺的钟、个园的竹,将千年的文脉悄然延续。
离开扬州那日,我又路过瘦西湖。晨雾未散,水天朦胧,几只早起的野鸭在浅滩上觅食。远处,白塔的尖顶刺破雾气,像一支指向历史的笔。
我想,这座城市最动人的地方,不在于它曾有多少辉煌,而在于它总能在繁华落尽后,仍以最从容的姿态,将岁月沉淀成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