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南部的夏夜,月光像一瓢凉水,哗啦一声泼在屋顶上,顺着瓦片间的沟壑流下来,在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祖父说,这月光是有重量的,压得老枣树的枝丫都低垂了几分。
我躺在院中的草席上,看月光从枣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印出铜钱大小的光斑。祖母摇着蒲扇,扇起一阵带着艾草香的风。她的银发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像是结了一层薄霜。
"月光里能打井哩。"祖母忽然开口,手里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井底沉着盐粒子,是月亮晒出来的。"我支起身子,看见月光在院子里堆积成凹凸不平的形状,真像地质书上画的沉积岩层。祖父在旁吧嗒着旱烟,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蝉鸣已经歇了,倒是墙根的蟋蟀叫得正欢。夜风掠过院外的麦秸垛,带着焦香的麦秆味儿。这风一碰着屋顶的月光,那光便漾动起来,像一匹抖动的绸缎。祖父说,这是月亮在呼吸。
院角的磨盘上蹲着那只花斑老猫。月光把它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拉得老长。我朝它扔了颗枣核,它却纵身一跃,消失在月色里。这猫跟祖父一个脾性,总爱独来独往。记得收麦时节,祖父能在麦地里转悠一整天,晌午也不回家吃饭,祖母就让提着瓦罐给他送饭去。
井台上吱呀作响。祖父在打水冲凉,一桶井水兜头浇下,水珠在月光里闪着银光。这口井比父亲的年岁还大,井壁长满青苔,摸上去凉津津的。祖母常把西瓜吊在井里冰着,黄昏时捞上来,一刀切开,红瓤黑籽,甜得粘手。
"别踩月光!"祖母见我光脚在院里跑,急忙喝住,"月光里藏着影子,踩痛了它们,要记仇的。"我低头看自己的影子,果然已经躲进了月光的褶皱里。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那些被踩痛的影子,其实就是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
我头枕着祖母的小腿,祖母轻声讲着牛郎织女的故事,祖母指着天上的银河,看,看到了吗,那就是银河。王母娘娘一簪子划出一道银河,从此牛郎织女只能每年在七月七见一次面。那时候,百鸟筑桥横在银河上,供他们见面用。
收音机里传来有声广播声,邱县作为革命老区,爷爷对枪炮声特别有感情。这声音让祖父想起他年轻时干革命运输伤员的日子。他说那时候的月光比现在亮,能照见十里外的庄稼。祖母就笑他老眼昏花,说月亮从来都是一个样。
月光移到了枣树上,照亮树干上歪歪扭扭的刻痕。那是我每年生日时刻的身高记号。最早的那道已经快贴近地面,被树皮包裹得只剩一条浅痕。祖父说这枣树比我父亲还大,结的枣子却一年比一年少。就像他的记性,丢三落四的,连旱烟袋搁哪儿都要找半天。
夜风又起,带着玉米地特有的清甜。月光下的玉米正在拔节,成千上万的叶子沙沙作响。这声音与蟋蟀的鸣叫、远处的犬吠混在一起,成了夏夜的催眠曲。祖母的蒲扇越摇越慢,终于停在了胸前。
祖父蹑手蹑脚地回屋取了薄被,轻轻盖在祖母身上。他的动作笨拙却温柔,让我想起他给枣树嫁接时的样子。月光照着他佝偻的背,在地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这阴影慢慢移动,最后和祖母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萤火虫在枣树周围飞舞,像星星掉了下来。有一只落在我掌心,尾灯明明灭灭。祖父说这是天上的灯笼,专门给走夜路的人照亮的。我想起那些外出打工的乡亲,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村口,只有月光一路相送。
东边的天空泛起蟹壳青时,公鸡开始打鸣。月光渐渐淡去,像退潮的海水,慢慢收回天上。祖父已经起来磨镰刀,为今天的麦收做准备。砂轮转动的声音惊醒了祖母,她掀开身上的薄被,嗔怪祖父不叫醒她。
我弯腰摸了摸地上的月光,凉丝丝的,似乎真能捧起来。祖母说得对,月光里确实有一口井。井壁上是层层叠叠的岁月,最底下沉着晶莹的盐粒——那是生活熬出的滋味,咸中带着回甘。这口井藏在每个游子的心里,夜深人静时,就能听见井水晃荡的声音。
枣树上的刻痕又多了一道。今年的枣子结得格外密,压弯了枝头。祖父说等中秋打了枣,要给我做醉枣。祖母却已经开始盘算,要留出最好的晒干,等我过年回来吃。
天光大亮时,最后一缕月光缩回了井里。新的一天开始了,而昨夜的月光将沉入地底,成为这口看不见的井中新的一层记忆。祖父扛着镰刀往麦地走去,背影渐渐融化在晨光里。我知道,等到今晚月亮升起,他又会踩着月光回来,带着一身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