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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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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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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茬地


新割的麦茬地,在七月骄阳下泛着惨白的光。那些整齐的断口,像是大地被谁咬了一口,留下的齿痕。我蹲下身,指尖抚过麦茬尖锐的边缘,立刻被划出一道白印——这土地的记忆,总是带着锋利的触感。

河北南部的平原上,麦收刚过。热风吹过空旷的田野,带走穗尖上最后一点金黄的余温。空气中弥漫着麦秆被晒焦的香气,混合着泥土蒸腾出的腥味。远处,一台红色的收割机正在邻村的地里作业,突突的声响隔着两三里地传来,时断时续,像老人不均匀的鼾声。

祖父说,这片土地记得所有饱满的沉重。我看着他佝偻着腰,在麦茬地里捡拾遗漏的麦穗。他的姿势与三十年前一模一样,只是动作迟缓了许多。那时他还能挥舞镰刀,在麦浪中开出一条路来。银亮的镰刀划出优美的弧光,麦秆应声而倒,露出湿润的泥土。而今,那些镰刀早已生锈,挂在老屋的土墙上,成了岁月的装饰。

一只田鼠从我的脚边窜过,惊起的尘土很快覆盖了它慌张的路径。这土地就是这样,迅速遗忘所有的收割与劳作,只留下整齐的麦茬,像剃过的胡须,一天比一天坚硬。田埂上的野苋菜却抓住这个机会疯长,紫红色的茎叶在麦茬间格外显眼。祖母常说,这是老天爷给穷人家准备的菜,不用播种,自己就长出来了。

正午的太阳把麦茬地烤得滚烫。我脱下布鞋踩上去,脚底立刻传来刺痛。这感觉让我想起儿时跟着祖父拾麦穗的情景。那时我总嫌麦茬扎脚,祖父就给我编了一双厚厚的麦秆鞋。穿着它在麦茬地里行走,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拾干净些。"祖父的声音从地那头传来,"一粒麦子一滴汗。"他的蓝布褂子已经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背上。我数着他捡拾的麦穗,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一根。这个数字三十年没变过,每年拾麦穗,他总能捡到二十一根,仿佛与土地达成了某种默契。

地头的柳树下,几个女人在捆扎麦秆。她们的动作娴熟而优美,将散乱的麦秆拢在一起,用麦秸打个结,转眼就扎出一个规整的麦捆。这些麦捆会成为一个个的工艺品,有的是小动物,有的是万里长城一样的伟大建筑。更多的麦秸是会堆积起来,成一个个小山包,我记得小时候钻进麦垛里,被麦芒扎得浑身发痒,却依然乐此不疲。麦秆的香气包裹着我,像是被大地拥在怀里。

风突然大了起来,卷起地上的麦壳和尘土,在空中打着旋儿。这风是从太行山那边吹来的,带着山的气息,与平原上的风截然不同。祖父直起腰,眯着眼望向远方:"要变天了。"他的话音刚落,天边就滚过一阵闷雷。农人们纷纷加快动作,把晾晒的麦子收进麻袋。

雨来得又急又快。豆大的雨点砸在麦茬上,发出噼啪的声响。我和祖父躲在地头的看瓜棚里,看着雨水在麦茬地里汇成细流。那些被晒得发白的麦茬,在雨水的冲刷下渐渐恢复了生气,散发出潮湿的麦香。

"这雨好啊。"祖父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光在昏暗的棚子里格外明亮,"正好种晚玉米。"他的目光穿过雨帘,仿佛已经看到了破土而出的嫩芽。农人的眼睛总是看得比常人远一些,他们能在荒芜中看见希望,在等待中预见丰收。

雨停了,西边的云层裂开一道缝,夕阳趁机泼洒下来。麦茬地顿时变了模样,每一根麦茬都镀上了金边,远远望去,像是大地披了一件金色的蓑衣。田埂上的水洼映着天空,成了散落的镜子。一只蜻蜓点水而过,激起细微的涟漪。

夜幕降临,麦茬地沉入黑暗。只有萤火虫在田间飞舞,像是不肯熄灭的麦芒。我躺在麦垛上,望着满天星斗。祖父说,每一颗星星都是一粒麦子,被撒在了天上。银河则是丰收时遗落的麦粒,连成了一条路。

远处传来二胡声,是村头的李老汉在拉《二泉映月》。那凄凉的调子飘过麦茬地,竟多了几分暖意。音乐声里,我听见麦茬在黑暗中生长的声音,它们在地下伸展根系,为来年的丰收积蓄力量。

这片土地教会我等待的意义。麦茬裸露的断口,不是在诉说伤痛,而是在丈量成熟与荒芜之间的距离。那道名叫"等待"的薄霜,终将在某个清晨,化作滋润种子的甘露。

天亮了。麦茬地上覆盖着一层薄霜,在朝阳下闪闪发光。祖父已经在地里忙活了,他弯着腰,在测量墒情。我知道,用不了多久,这片麦茬地就会被犁开,种上玉米。新的生命将在旧的痕迹上生长,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我抓起一把泥土,感受它在指间慢慢变暖。这土地记得所有,又遗忘所有。它不怀念金黄的麦浪,也不畏惧寒冬的荒芜。它只是沉默地等待着,等待着下一个播种的季节,等待着又一次丰收的欢欣。

麦茬地尽头,一群麻雀落下,啄食着遗落的麦粒。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是对这片土地最好的赞美。我忽然明白,生活就像这麦茬地,有收获的喜悦,也有收割后的荒凉。但只要我们记得在荒芜中播种希望,就永远能等到下一个丰收的季节。

祖父向我招手,他找到了最后一根遗漏的麦穗。阳光下,那麦穗金黄饱满,像是土地送给勤劳者的礼物。我向他跑去,脚下的麦茬发出清脆的断裂声。这声音,是大地在歌唱,歌唱着永不消逝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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