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南平原的夜,总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黏稠。昏黄的油灯芯子被风揉得晃晃悠悠,把土坯墙上祖母的影子拉得老长,又倏地缩成一团,像极了院墙角那只总爱打盹的老猫。我趴在冰凉的土炕沿上,鼻尖萦绕着棉絮的甜香与油灯的烟味,看祖母的手指在纺车与棉条间翻飞,那嗡嗡的纺车声,便成了童年最深沉的摇篮曲。
祖母的纺车是祖上传下来的老物件,枣木架子被岁月磨得油光锃亮,车轴处缠着几圈蓝布条,那是母亲怕它磨着祖母的胳膊特意缝的。每当夕阳把西厢房的窗棂染成金红色,祖母就会从炕头的竹筐里捧出弹好的棉花,雪白的棉絮蓬松得像天上的云,里面还裹着午后阳光的温度。她盘腿坐在蒲团上,把棉条在膝盖上搓得匀匀实实,左手捏着棉条一端轻轻往外抽,右手摇起纺车,锭子便带着嗡嗡的轻响转起来,银亮的棉线从她指间溜出,一圈圈缠在锭子上,像给时光系上了无数个小结。
那时的村庄,家家户户都藏着这样的纺车声。东邻的二婶子总爱在纺车旁唱《小白菜》,调子咿咿呀呀的,衬得秋夜格外长;西院的三奶奶眼神不好,纺线时总把棉条捏得太紧,线断了就骂一句"这死棉花",引得满院的蟋蟀都噤了声。唯有祖母纺线时最安静,只有纺车的嗡鸣与她偶尔咳嗽的声音,像老戏里的弦板,不急不缓地推着日子往前走。我常盯着她鬓角的白发看,看它们随着纺车的转动轻轻颤动,忽然就觉得那白发也是从棉条里抽出来的,被岁月的锭子缠成了霜。
冀南的冬天来得早,北风卷着沙土打在窗纸上,簌簌地像下小雨。祖母会把纺车挪到炕桌旁,让我坐在她腿边,给我讲她年轻时的事。她说民国二十三年大旱,地里的棉花棵子长得比筷子还矮,全家人纺线织布换粮食,她一个小姑娘,一天能纺出二斤线,手指被锭子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结,结了又破,最后成了厚厚的茧。"你看这茧子,"她把手指伸到灯前给我看,指腹上的纹路深得像老树皮,"都是好日子磨出来的。"说着就往我手里塞块烤红薯,甜香混着棉絮味,把寒夜都烘得暖融融的。
开春时,村西的老槐花开了,雪白的花串子挂满枝头,风一吹,满村子都是甜丝丝的香。祖母会带着我去摘槐花,她踩着板凳够高处的花枝,我在底下捡落在地上的,篮子满了就回家,她用槐花拌面粉蒸菜窝窝,我就坐在纺车旁看她纺线。阳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飞舞的棉絮上,像无数细小的金屑在跳,祖母的影子落在墙上,随着纺车轻轻摇晃,忽然就觉得,这墙上的影子不是在缩小,而是在往时光里钻,要把日子织成一匹长长的布。
村里的织布机总在雨后响得最欢。祖母把纺好的线浆过、染了,送到东头的染坊,青蓝的、月白的、水红的,绕在线轴上像一串串彩虹。织布的张婶子力气大,踩踏板的声音咚咚响,木梭子在经线间飞来飞去,像只停不下来的鸟儿。祖母站在织机旁看着,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等第一匹布织出来,她会剪下一小块给我做个小荷包,剩下的就裁成衣裳,给我缝棉袄,给父亲纳鞋底,给母亲做头巾。穿在身上的棉布衣裳,总带着淡淡的草木香,那是冀南的土地、阳光和祖母的体温混在一起的味道。
后来我去县城上学,每次离家,祖母都要往我包里塞几双她纳的布鞋。鞋底上的针脚密密麻麻,像她纺出的棉线,把牵挂一圈圈缠在上面。有次放假回家,刚进村就听见熟悉的纺车声,急忙往家跑,却看见祖母坐在纺车旁打盹,纺车还在轻轻转,银亮的棉线从她指间垂下来,像根没系完的思念。我站在门口不敢动,怕惊醒了她,也怕惊醒了这满屋子的时光。
再后来,村里通了电,缝纫机代替了织布机,超市里的成衣琳琅满目,祖母的纺车渐渐停了。她把它擦得干干净净,立在厢房的墙角,锭子上还缠着半截没纺完的棉线。有次我回老家,看见侄女在纺车旁玩,学着祖母的样子摇车把,可那纺车怎么也转不起来,发出吱呀的怪响,像在叹气。祖母坐在一旁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这老物件,认人呢。"
去年秋天,我带着城里的孩子回老家,特意把纺车从墙角挪出来。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在上面,枣木架子上的木纹像河流一样蜿蜒。我给孩子讲祖母纺线的故事,讲那些棉线织成的衣裳,讲纺车声里的岁月。忽然就听见孩子指着墙上的光斑说:"爸爸你看,奶奶的影子在跳舞呢。"抬头一看,果然,阳光穿过窗棂,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光影,像极了祖母当年纺线时的模样。
那一刻忽然明白,祖母的身影从未缩小,她只是把自己纺进了棉线里,织进了布匹中,缝在了我们穿的衣裳上,融进了这冀南平原的日升月落里。那停转的纺车不是未完的叹息,而是岁月打了个结,把温暖与坚韧都留了下来。就像村头的老槐树,年年开花,岁岁结果,把根扎在土里,把希望伸向天上。
如今再回乡下,总能在某个清晨或黄昏,听见隐约的纺车声在风里飘。或许是哪家老人又拾起了旧手艺,或许是时光在重播过去的声音。但不管怎样,那嗡嗡的声响里,总有祖母的温度,有冀南平原的呼吸,有我们走得再远,也忘不掉的根。因为我们都知道,纺车转处,便是吾乡;线轴空悬处,自有岁月在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