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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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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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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西瓜

       西瓜是伏天的恩物,河北南部的乡下尤甚。

刀刃切下的一瞬,那声响脆得惊人,仿佛暑气当真被劈开了一道口子,争先恐后地自那裂缝中逃逸。我每每疑心,这声响里藏着什么法术,何以刀锋一落,周遭的空气便陡然清凉了几分。西瓜裂作两半,露出里头红艳艳的瓤,黑籽粒嵌在其中,倒像是被太阳晒黑了的银河星子,偶尔漏下几颗在案板上,滚得老远。

外婆的蒲扇摇起来了。那蒲扇已用得发黄,边缘磨出了毛边,在她手里却显得格外灵巧。一摇一摆间,竟将瓜瓤的甜味扇得很远,连院角的鸡雏也抬起头来,好奇地张望。我们几个孩子围坐在竹席上,顾不得擦手,便抓起西瓜大嚼。汁水顺着手腕流下,在竹席上洇出小小的海洋,倒映着头顶上的蓝天白云。那竹席经年累月,已被汗水浸得发红,此刻更添了西瓜的甜香。

河北的西瓜,以威县为最。皮薄瓤沙,甜而不腻。乡下人种瓜,自有一套章法。春分过后,选一块向阳的沙土地,将瓜籽点下。待苗出两叶,便要"压蔓"——将瓜蔓用土块压住,使其生根。这般做法,一株可结数瓜,且个个饱满。夏日里,瓜田远望如绿海,近看则见累累硕果隐于叶下,煞是喜人。

卖瓜的来了,总在晌午最热时。一辆驴车,"吱呀吱呀"地碾过村中的土路。车上的瓜堆成小山,绿皮上覆着一层白霜,那是夜里凝结的露水晒干后留下的痕迹。"西瓜——威县西瓜——"吆喝声拉得老长,在闷热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亮。主妇们闻声而出,围着驴车挑拣。有经验的,屈指轻叩瓜身,听那声响便知生熟。生瓜声音清脆如击石,熟瓜则沉闷似擂鼓。更老练的,只看瓜蒂便知——自然脱落者最甜。

买回的西瓜,照例要"镇"在井水里。用网兜装了,系上长绳,缓缓放入井中。井水冬暖夏凉,夏日里更是沁人心脾的冷。约莫半个时辰提上来,瓜皮上便凝了细密的水珠,指节一碰,凉意直透骨髓。此时剖开,凉气扑面,暑热顿消。

乡下吃瓜,是不用刀的。寻个树荫,将瓜在膝上一磕,便裂作数瓣。孩子们最喜这般吃法,觉得格外香甜。瓤啃尽了,还要将青皮刮至半透明,戴在脸上嬉戏。瓜籽也不浪费,洗净晒干,冬日里炒了作零嘴。黑籽在铁锅中跳跃,噼啪作响,香气四溢。抓一把揣在兜里,能嗑上大半天。

外婆的瓜切得极好。她总说:"切瓜要听声。"刀刃刚及瓜皮,手下便加了三分力,只听得"咔嚓"一声,瓜已均匀地裂开。她切出的瓜瓣,大小如一,摆在粗瓷盘里,红绿相映,煞是好看。我们等不及,伸手便抓。她却笑道:"急什么,西瓜又不会长腿跑了。"话虽如此,她自己倒先拈起一块,小口啜着汁水。

暑天的午后,蝉鸣如雨。我们躺在堂屋的苇席上,肚皮撑得滚圆。苇席经年的汗渍浸出了暗红的纹路,与今日新染的西瓜汁混在一处,竟显出几分奇异的美感。外婆的蒲扇轻轻摇着,时而为我们驱赶蝇虫,时而为自己扇风。扇面上破了个小洞,每摇一下,便漏过一缕风,吹得墙上贴的年画微微颤动。

"从前啊,"外婆忽然开口,"你外公在的时候,咱们家种过一亩瓜。"我们顿时来了精神,支起耳朵听。她眼中泛起回忆的光彩,手上蒲扇却不停。"那年的瓜,个个都有磨盘大。七月里摘了,堆在院子里像座小山。你外公赶着车,十里八乡都送遍了。"她顿了顿,"最后一车,是送给村小学的。那时候的老师,还是城里来的知青哩。"

我望着外婆侧脸,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皱纹间投下细密的光影。忽然明白,为何她切瓜的手法如此娴熟——那是在无数个夏日里,为全家人切了无数次瓜练就的本事。那些瓜,有的用来解暑,有的用来待客,有的则如她所说,送给了更需要的人。

傍晚时分,暑气稍退。我们捧着剩下的瓜皮去喂猪。猪圈里的老母猪早已熟悉这脚步声,哼哧哼哧地凑到栏边。瓜皮扔进去,它便大口吞嚼,连那层青皮也不剩下。鸡雏们也来争食,啄着碎瓤,时不时发出满足的"咕咕"声。夕阳西下,将这一切镀上一层金色。

夜里睡不着,便爬到平房顶上乘凉。银河横贯天际,与白日里西瓜中的黑籽何其相似。忽见流星划过,赶忙许愿。愿望无非是明日还能吃上如此甜的西瓜,或是外婆能多讲些关于外公的故事。夜风拂过,送来远处瓜田的清香,混着泥土的芬芳,竟比任何香料都好闻。

如今回想,那些夏日的西瓜,承载的何止是甘甜。有劳作的艰辛,有收获的喜悦,有分享的慷慨,更有亲情的温暖。外婆已逝多年,老屋亦不复存在。唯有那切瓜的脆响,至今犹在耳畔;蒲扇摇动的凉风,似乎仍能拂面而来。

威县的西瓜依旧年年丰收,只是再难尝到当年的滋味。或许甜的从来不只是瓜瓤,更是那段回不去的时光。偶尔在城中买瓜,总忍不住轻叩几下,学着外婆的样子侧耳倾听。那声响里,藏着整个童年的夏天。

西瓜事小,却映照出乡下人最朴素的生活哲学——顺应天时,珍惜当下,甘甜共尝。一颗平凡的西瓜,在记忆里发酵,竟成了岁月的佳酿,愈久愈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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