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黄了,蝉声稠了,邱县的日头便愈发毒辣起来。村口老槐树下,几个老汉摇着蒲扇,青白的烟袋锅子一明一灭。忽听得"突突突"的声响由远及近,一辆漆皮剥落的奔奔车摇摇晃晃驶进村来,车斗里绿皮西瓜垒得小山似的,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
"换——西——瓜——喽......"这吆喝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像根细绳,把各家各户的门帘都拽开了。穿花布衫的媳妇们探出头,光膀子的汉子趿拉着塑料凉鞋往外走,孩子们早一窝蜂围了上去,小手扒着车帮,眼巴巴望着那滚圆的绿皮家伙。瓜老板从车座上蹦下来,蓝布褂子后背洇着片汗渍,像幅没干的水墨画。他抄起个碗口大的西瓜,掌根往瓜皮上轻轻一托,屈指叩下去:“嘭!嘭!”响声脆得像新收的豆荚炸开,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的,像撒了把黑星星。“您听这声儿,保准是‘沙瓤’!”
围过来的人渐渐多了。三婶挎着竹篮,篮沿还沾着圈麦麸子;瘸腿的老李拄着枣木拐杖,杖头包着层铁皮,敲着地面“笃笃”响;栓柱他姐抱着刚满月的娃,娃的红肚兜上绣着朵石榴花,在人堆里像团小火苗。瓜贩子的车旁很快圈起个圈,麦香混着泥土气,裹着西瓜的清甜味儿,在日头下慢慢酿。
瓜贩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晒得黑红的脸膛上嵌着两道笑纹。他叉腿蹬在车帮上,蓝布衫的扣子解到第三颗,露出嶙峋的锁骨。"新麦换新瓜,生瓜包换!"见人堆里还有迟疑的目光,他二话不说,小刀"唰"地在瓜皮上旋出个三角口,剜出块红瓤来,汁水立刻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淌。
"尝尝!不甜不要钱!"他伸长胳膊把瓜瓤递到最前头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嘴边。孩子怯生生咬了一小口,眼睛倏地亮了,转身就往家跑:"娘!可甜哩!"众人哄笑起来,瓜贩趁机把挖开的瓜皮轻轻合上,动作熟稔得像变戏法。过秤时,他总把秤杆压得低低的,秤砣几乎要贴着自己心口,惹得女人们直念叨:"这师傅实在。"
三马子"突突"地喷着蓝烟,车斗里渐渐空了。张家媳妇抱着瓜边走边掂量:"怕是有十二斤?"李家汉子用指甲划开瓜蒂闻味儿:"熟得正好。"老槐树下,几个老汉已经切开西瓜,黑籽红瓤在粗瓷碗里格外鲜艳。蝉声忽然停了片刻,只听见"咔嚓咔嚓"啃瓜的声响,蜜汁顺着下巴往下滴,落在黄土地上,洇出几个深色的小圆点。
我家那年换了三个瓜。母亲把最圆溜的那个供在堂屋条案上,等父亲从地里回来。剩下两个浸在井水里,晚饭后全家围坐院中,月光把瓜刀照得雪亮。刀刃刚碰到瓜皮,"咔"的一声脆响,瓜自己裂开了,红沙瓤里嵌着几粒未熟的白籽。父亲却说这样的最爽口,甜里带着些许青气,解暑。我们啃得满脸汁水,连淡青色的瓜皮都要啃到见白才罢休。
如今超市里的西瓜个个标着"沙瓤""蜜甜",却再难寻见当年那柄小刀旋开的三角红瓤。那个瓜贩大约早已歇业,或者竟已作古。但他刀尖挑破的夏日记忆,却始终鲜活——记得他黢黑胳膊上蜿蜒的汗迹,记得他秤杆压低时狡黠又憨厚的笑,记得他车斗里总留着几个"摔裂的"便宜瓜,专门送给眼馋的孩子们。
再也不见走村窜庄的瓜贩子了,村里有超市,超市啥都有。新式的电子喇叭循环播放着录音,再不见当年那拖着长调的吆喝。但我总疑心,在某个蝉鸣震耳的午后,会突然听见熟悉的"突突"声,看见那个蓝布衫的汉子从车上跳下来,小刀在阳光下划出银亮的弧线:"换——西——瓜——喽......"
生活的甜头,原不过是一块递到唇边的西瓜。我们明知秤杆里藏着把戏,却仍愿踮起脚,去够那些在热风里晃荡的承诺。就像麦子黄了西瓜自然会来,就像再粗粝的日子,总有一抹甜等在某个意想不到的三角缺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