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挑着担子,一头是唐诗,一头是宋词,走进了汴梁城。暮色正浓,城门口的石狮子蹲踞着,眼睛半睁半闭,仿佛在打量我这个外乡人。它们大约见过太多像我这样的货郎了——肩上压着生计,眼里盛着惊奇,脚步迟疑却又坚定地踏入这座不夜之城。
汴河的水在夕阳下泛着金红色的光,像是谁把一匹上好的绸缎铺展在水面上。河水不紧不慢地流着,载着画舫、商船、小舟,也载着南来北往的故事。我的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这声响很快就被街市的喧闹吞没了——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马蹄声、车轮声、丝竹声、说书人的醒木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竟成了一种奇妙的和谐。
我的担子不重。唐诗那头是薄薄的册页,用蓝布包着;宋词那头是稍厚些的卷轴,裹着褐色的油纸。它们在我肩头轻轻晃动,像两只温顺的鸟儿。我知道,在这座城里,我的货物算不得稀奇。茶楼里,歌女们唱的柳永新词比我的更婉转;书院中,学子们吟诵的李白诗篇比我的更豪放。但我依然固执地挑着它们,如同挑着一个朝代的魂魄。
暮色渐深,街边的灯笼一盏接一盏亮起来。这些灯笼不是单调的红,而是五色斑斓的——酒楼门前挂着绘有牡丹的纱灯,绸缎庄外悬着描金绣凤的宫灯,药铺檐下吊着写满药名的素灯。灯光映在行人脸上,将他们的表情照得格外生动:那满面油光的胖商人正数着铜钱;衣着寒酸的书生站在卖字画的地摊前踌躇;几个孩童举着糖葫芦追逐嬉戏,险些撞上我的担子。
"这位郎君,可要歇歇脚?"一个卖杏仁茶的老妪招呼我。她的摊子很小,只一张矮桌,几条板凳,炉子上的铜壶冒着热气。我放下担子,要了一碗。杏仁茶微苦回甘,像极了人生滋味。老妪告诉我,她在这街角摆了三十年摊子,见过王公贵族,也见过乞丐流民。"汴梁城啊,"她搅动着铜壶里的茶汤,"就像这杏仁茶,什么滋味都有。"
喝完茶,我重新挑起担子,向更热闹处走去。虹桥上,行人摩肩接踵。有挑着鲜鱼的渔夫,有背着药材的山客,有手执纨扇的闺秀,也有衣衫褴褛的乞丐。桥下,一艘满载货物的漕船正缓缓通过,船夫们喊着号子,那声音粗犷有力,惊起了岸边柳树上栖息的几只白鹭。
"客官可要买词?新到的东坡居士手笔。"我向一位驻足观看漕船的文士推销。他转过身来,是位四十上下的男子,面容清癯,目光炯炯。
"东坡的词?"他微微一笑,"且念来听听。"
我放下担子,取出一个卷轴,展开来读:"'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他接了下句,眼中闪过一丝顽皮的光。我这才恍然大悟,慌忙行礼。他摆摆手,从袖中取出几枚铜钱放在我手里,"货郎不必多礼。你的担子里,挑着的可是半个中国呢。"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的掌心微微发烫。铜钱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而那句"半个中国"却沉甸甸地坠在我心头。是啊,我的担子一头是唐的豪迈,一头是宋的婉约;一头是李白的酒,一头是李清照的愁;一头是边塞的月光,一头是江南的烟雨。它们轻如鸿毛,又重若千钧。
夜色完全笼罩了汴梁,但这座城市反而更加鲜活起来。瓦舍里,艺人们正在表演杂剧,观众的笑声一阵高过一阵;茶肆中,说书人讲到精彩处,醒木一拍,满座叫好;青楼上,歌女婉转的嗓音伴着琵琶飘出窗外,与更夫打梆子的声音混在一起。我走过一家酒肆,听见里面有人高声吟诵:"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接着是一阵哄笑和碰杯声。这声音如此快意,让我不禁也微笑起来。
我的脚步停在了一家书肆前。店主正在门口挂灯笼,看见我的担子,热情地招呼我进去。书肆里,几个书生模样的人正在翻阅典籍,见我来,好奇地围上来。"这位兄台担中何物?"一个年轻人问道。我解开蓝布和油纸,将唐诗宋词一一展示。他们如获至宝,争相传阅,时而低声吟咏,时而高声赞叹。看着他们发亮的眼睛,我突然明白了什么——这些纸页上的文字,不仅仅是墨迹,而是一个个鲜活的灵魂,是千百年来中国人的欢笑与泪水,是永远不灭的灯火。
夜深了,我寻了家小客栈住下。房间简陋,但推开窗,正可见汴河和远处皇宫的轮廓。月光洒在水面上,碎成万千银片。我想起白日里遇见的每一个人,见过的每一处景致,听过的每一种声音。这座城如此喧嚣,又如此宁静;如此浮华,又如此质朴。它包容了一切——达官显贵的骄奢,平民百姓的艰辛;诗人的清高,商人的精明;传统的厚重,新潮的灵动。就像我的担子,一头是过去,一头是现在,而扁担下的我,正走在通向未来的路上。
躺在床上,我听见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三更了。汴梁城渐渐安静下来,但我知道,在某个角落,一定还有人未眠——或许是苦读的学子,或许是思念丈夫的妻子,或许是计算账目的商人,又或许是为明日生计发愁的工匠。这座城市永远不会真正沉睡,就像中华文明永远不会断绝。
明天,我将继续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唐诗会卖给爱豪放的人,宋词会卖给喜婉约的人。而我,将永远记得这座城的模样——记得它的烟火气,记得它的包容心,记得它教会我的:无论肩上的担子多沉,都要走得从容;无论脚下的路多长,都要走得坚定。
因为,这担子挑着的,是半个中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