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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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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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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命

有些人从出生起,命里就带着土腥味。这不是什么玄妙的命理之说,而是实实在在能从指甲缝里抠出来的黄土,是手肘膝盖上总也洗不净的泥痕,是头发里永远藏着的几粒细沙。我便是这样一个土命人。

童年的小院是用黄土夯实的。墙根下,狗尾草在风中摇头晃脑,芨芨草挺着纤细的腰杆,苍耳子悄悄粘在裤脚上,跟着我去向远方。黄瓜藤和茄子秧在菜畦里较劲,一个往上攀,一个往外扩,把整个夏天都染成了深浅不一的绿。这些植物是我最早的玩伴,它们不会说话,却比任何玩具都懂得陪伴的奥义。蝴蝶是稀客,偶尔停驻在倭瓜花上,翅膀一开一合,像是翻阅一本神秘的天书;麻雀倒是常来,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开会,讨论的全是我听不懂的庄稼事。

小院方寸,却装得下整个童年。在这里奔跑,脚步声会被松软的泥土吞没,只留下心跳声在胸腔里咚咚作响——这是生命最初的鼓点,简单,有力,永不停歇。下雨的日子最是珍贵。雨水先是咕咚咕咚被干渴的土地吞咽,后来土地喝饱了,开始打嗝,翻涌出带着腥气的土味。这味道让人窒息,却也让人莫名安心,仿佛回到了万物初生的混沌时刻。

土命人爱水,也敬畏水。记得那年大旱,田里的裂缝能吞下小孩的拳头。祖父带着全家人跪在晒得发烫的打谷场上祈雨,铜盆里的清水映着烈日,晃得人睁不开眼。当第一滴雨砸在尘土里,激起一小朵蘑菇状的烟尘时,我看见祖父古铜色的脸上滑过两行浊泪。那泪水混着雨水渗进泥土,成了我最难忘的关于虔诚的记忆。

泥土是会说话的。春耕时,犁铧翻开的土壤散发着甜腥气,这是它在诉说冬眠的故事;夏耘时,踩在田垄上的脚印里会慢慢渗出细密的水珠,这是它在喘息;秋收时,稻茬整齐地排列在田野里,像一页页被土地珍藏的诗行;冬藏时,覆盖着薄霜的泥土沉默如哲人,把所有的智慧都埋藏在三尺之下。

十二岁那年,我跟着父亲去邻村换粮。路过一片坟地时,父亲突然停下脚步,从布袋里抓了把小米撒在坟头。"这是老规矩,"他说,"土里来的人,终归要回到土里去。"那时我不懂,只觉得坟头的野花开得格外鲜艳,有蓝色的勿忘我,黄色的蒲公英,还有叫不出名字的紫色小花。后来才明白,那些都是土地给长眠者的礼物。

进城读书后,我常常梦见故乡的泥土。有时是春耕时节湿润的墒情,有时是秋收后晒得发白的打谷场,更多时候是雨后小路上那种特殊的黏性——能把布鞋底粘住,却粘不住少年远行的脚步。宿舍的阳台上,我种了一盆从老家带来的黄土,里面插着几株狗尾草。城里同学笑我土气,他们不知道,这捧土是我的根,是我与那片土地之间割不断的脐带。

大学毕业后留在城市工作,西装革履掩盖不了骨子里的土气。在谈判桌上,当别人为百分点争得面红耳赤时,我总想起老家地界上那棵歪脖子枣树——两家人为它吵了半辈子,最后一场大雨把树连根拔起,树根带出的泥土却分不清张王李赵,都一样黝黑发亮。在健身房跑步机上挥汗如雨时,我怀念光脚踩在田埂上的感觉,那种与大地的肌肤之亲,是再高级的橡胶跑道也给不了的踏实。

去年回乡,发现童年的小院已经荒芜。墙角的狗尾草长到了一人多高,芨芨草占领了整个菜畦,苍耳子爬满了锈迹斑斑的铁门。但当我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在指间摩挲时,那种熟悉的质感立刻唤醒了身体里沉睡的记忆。泥土还是那么会说话,它告诉我:茄子去年结得特别好,黄瓜藤爬上了房顶,有窝麻雀在屋檐下繁衍了三代。

临走时,我用塑料袋装了一抔黄土。过安检时,工作人员疑惑地看着扫描仪上的图像。"是老家带来的土,"我解释道,"放在书房里。"年轻人露出不解的神情,旁边年长的安检员却会心一笑:"想家的时候闻闻土腥味,比什么药都管用。"

如今,我的书房有个粗陶罐子,里面装着来自不同地方的土壤:陕北高原的黄土,江南水乡的青泥,东北黑土地上的沃土,还有来自童年小院的那份珍藏。朋友说这是古怪的收藏癖,他们不懂,这些泥土是我生命的年轮,每一粒沙都在讲述着关于扎根与成长的故事。

土命人终究是要归根的。不是现在,也许不是将来某个体面的时刻,但最终,我们都将回到那片最初孕育我们的土地里去。到那时,苍耳子会粘在我们的衣襟上,狗尾草会为我们弯腰致敬,而泥土会以它亘古不变的包容,接纳我们所有的故事与沧桑。

有时深夜伏案,我会打开陶罐,轻轻抚摸那些泥土。它们沉默不语,却道尽了我一生的乡愁。窗外的城市灯火辉煌,而我的指尖正划过五千年农耕文明最温柔的印记——这印记如此之轻,如同一粒尘埃;又如此之重,承载着整个民族的记忆。

土命人啊,我们走得再远,也走不出那片土地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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