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雨

云絮先变了脸色。起初是浅碧的，像被春溪浸过的绸，在半空慢悠悠舒展，忽然被谁泼了桶浓墨，墨汁顺着云纹的褶皱往下淌，眨眼间就漫过了整个穹顶。日头被裹在墨团里，挣扎着漏出几缕金芒，却很快被吞了去，天地间顿时暗了三分。风先起了势，掠过槐树林时，叶尖的锯齿互相碰撞，发出细碎的金铁相击声，树影在地上乱晃，像被揉皱的绿绸。

玉米地最先接了信儿。墨绿的叶片唰地翻过来，露出灰白的背面，像无数手掌同时扬起，托住从天而降的凉意。田埂上的狗尾草原本蜷着穗，此刻却猛地挺直腰杆，草籽上的细绒毛簌簌抖着，像是在屏息等一场盛大的仪式。远处的池塘漾起圈儿，不是风推的，是空气里的潮意先一步浸了水，让镜面似的塘面起了层细雾，把对岸的芦苇影晕成淡青的墨痕。

第一声雷从云心滚出来。不是脆响，是沉钝的，像老窑工抡着夯锤砸在新和的泥坯上，震得空气发颤。瓦檐上的青苔突然亮了，是被风卷来的潮气洇的，几株瓦松原本蔫头耷脑，此刻却支棱起针状的叶，像竖起耳朵的小兽。紧接着，雨点儿就砸下来了——起初是疏朗的，“嗒”地落在梧桐叶上，惊得叶底的蚜虫慌忙往叶脉里钻；转瞬就成了密匝匝的银线，从云端垂到地面，把天地缝成块透亮的琉璃，雨珠撞在瓦上，碎成千万颗珍珠，顺着瓦沟往下跌，在墙根聚成细流，带着墙皮上的青苔碎屑，往低洼处跑。

雨势最猛时，天地间漫起白茫茫的雾。近处的土坯墙被浇得透湿，墙皮上的裂缝里渗出泥浆，却在墙根儿催出几星绿——是马齿苋，被雨水泡得直起腰，肥厚的叶片吸足了水，亮得像抹了油。玉米地里翻涌着墨绿的浪，叶片被打得噼啪响，却在根须处腾起白雾，那是土地在酣饮，每一寸泥土都在舒展，把冬春积下的燥气吐出来，混着雨水酿成清润的香。田埂边的蒲公英被冲得东倒西歪，白色的绒球却紧紧团着，像攥着一捧星星，只等雨势稍歇，就借着风往远处飞。

积水在低洼处涨起来。起初是巴掌大的水洼，映着灰云的影子，雨珠砸下去，就碎成一圈圈银纹；渐渐连成了片，成了镜面似的浅塘，把天空的墨色、树的绿、瓦的青都收进去，倒像天地把自己的模样，细细描在了水面上。一只蜉蝣落在塘边的草叶上，薄翅被打湿了，半透明的翅脉沾着泥点，它却不急，只微微扇动翅膀，等风来。风果然从玉米地掠过来，带着水汽的凉，吹得积水往一边斜，蜉蝣趁机振翅，翅尖划过水面，带起一串细碎的银，竟稳稳落在了对岸的狗尾草上，翅上的水珠顺着草茎滚下去，滴在积水里，漾开的圈儿正好接住一片飘落的槐花瓣。

雷声换了调子。不再是沉在云里的闷响，是劈开墨团的锐鸣，“轰隆”一声，像战鼓突然擂响，震得瓦上的雨珠都跳了跳。雨线更密了，织成张无边的网，把玉米地、池塘、土坯房都罩在里面。网眼里漏下的光，在积水上跳成碎金，被风一吹，就往远处的芦苇荡跑，惊得藏在苇丛里的蛙，“呱”地蹦出来，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旁边的野菊，菊瓣上的雨珠顿时滚成了串，像挂在黄蕊上的珍珠。

雨稍歇时，云缝里漏下缕金光。起初是细瘦的，像谁用金针挑开了墨布，接着就宽了，亮了，把半边天染成淡粉。玉米叶上的雨珠被照得透亮，顺着叶尖往下坠，在地上砸出小小的坑，坑里很快积起水，倒映着天上的粉云，倒像天地各捧了面镜子，互相照着梳妆。池塘里的雾散了，芦苇秆上的水珠往下淌，滴在水面，惊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开，把云影、天光、苇叶的绿都揉在一起，成了碗温稠的绿酒。

风变得软和了。掠过槐树林时，不再是金铁相击，是叶与叶的私语，沙沙的，带着水汽的清润。刚才被雨打蔫的牵牛花，此刻正慢慢舒展瓣儿，淡紫的花瓣上沾着雨珠，像姑娘刚哭过的眼，睫毛上还挂着泪，却已露出笑靥。墙根的马齿苋彻底直了腰，叶片边缘泛着水光，根须处竟钻出几棵嫩黄的草芽，是雨水带过来的种子，借着潮意就扎了根。

最后一滴雨落在瓦上时，晚霞正从云缝里涌出来。不是淡粉，是浓艳的胭脂红，泼泼洒洒漫过半个天空，倒映在村边的积水里，水天一色都是暖融融的红。积水里的槐花瓣被染成了胭脂色，顺着水流往远处漂，像谁撒了把碎红，要去装点下游的池塘。远处的玉米地蒸起白雾，不是雨时的浓，是薄薄的、透明的，裹着叶片的绿，往天上飘，与晚霞融在一起，竟成了淡紫的烟。

暮色漫上来时，蝉鸣从槐树林里漫出来。不是雨前的焦躁，是清润的，带着水汽的透亮，像刚被洗过的琴弦，每一声都颤着甜。池塘里的蛙也加入了合唱，“呱——呱——”，与蝉鸣叠在一起，织成张温软的网，把渐暗的天地裹在里面。积水渐渐静了，成了面平展的镜子，映着天上的星子——起初是一颗，怯生生亮着，接着就多了，密了，像谁把碎钻撒在了墨蓝的绒布上，每颗星都在水里晃出个小影子，与岸边草叶上的残珠遥相呼应。

夜风掠过玉米地，带来新抽的玉米缨的香。叶片上的残珠还没干透，在月光下闪着银，像撒了满地的碎月亮。远处的土坯墙在夜色里成了黛青的剪影，墙根的牵牛花完全绽开了，淡紫的瓣儿在风里轻轻摇，瓣上的雨珠滚到花心，积成一小汪，盛着片月光，像把整个夏夜的清辉，都拢在了这小小的花盏里。

没有谁来打扰。云在天上慢慢游，星子在水里静静亮，玉米在夜里悄悄拔节，蝉与蛙的合唱在风里渐渐远，只有积水里的倒影，还在慢悠悠晃，把天空的蓝、月光的白、花的紫、叶的绿，都揉成了一团温柔——那是雨写给夏夜的笺，字里行间，全是醒着的生机。